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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人不如故故人寥落 ...

  •   万寿节当日,诸国来贺,载歌载舞,热闹非凡,高黎国果然进献了一位美人以为贺,言称此女乃是高黎国贵族权氏所出的嫡女,名玉燕,雅擅作画,又能歌舞。当场命她进献了一曲惊鸿舞,皇帝见她容貌美丽,语言娴熟,龙心大悦,当场封为和嫔,赐居在未央宫里。
      使臣贺完,后宫的妃嫔与皇子公主次第来贺,一一呈上寿礼,皇帝脸上的笑容都不曾淡过,虽有了酒,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可等到贤妃姜氏上前献礼的时候,皇帝的笑意却骤然凝固了。
      贤妃穿着一身银红的凤尾裙,朱红的云肩下是浅桃红的褙子,这样艳丽的颜色也被她穿出了几分飘逸,一张瓜子脸上精心描绘妆容,衬得一双含露目多了几分风情。旧人许久未见,倒成了新人了。
      皇帝深深地凝视着她,神情专注,眉头虽是舒展的,唇角却紧紧抿着,没有笑意,众人一时倒也不知他是被贤妃惊艳了,还是依旧在刻意逃避她。等这凝视久到不知情的人都略感异样的时候,皇帝才移开眼,命林天白接下贺礼,对着贤妃点了点头。
      贤妃依旧一派平静,并无欢喜之色,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寻找着自己的儿子。大皇子感受到生母的注视,也悄悄抬起头来,母子相视一笑。可她身边的墨雨却露出欢喜的笑容,一直绷得紧紧的肩背也稍稍松懈下来。
      很快轮到白淑女,白氏这一日穿了一身重紫,这样贵重的颜色,偏生裁了改造版的月华裙,裙裾相间的部分竟然是镂空的,只填了薄薄一层浅紫的纱,修长玉腿若隐若现,竟被她穿出十足的魅惑风情。
      众人皆知白淑女爱穿红色,只因红色显得出她艳丽的五官。因此平日里有什么白淑女要出现的场合,众人都会避开红色,倒不是在她跟前露怯,纯粹是因为她穿红太好看了,任谁都要被她比下去,黯然失色地沦为陪衬。贤妃的容貌淡雅清丽,其实更适合天水碧月牙白这样浅淡的颜色,今日也不知怎的偏生穿了红色,还将红色穿得这样清美。众人原当有一场贤妃与白淑女的擂台可以看,谁知白氏莫非是早早得了贤妃要穿红的消息,今日竟没穿红色,改穿紫色,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在场的妃嫔都知道贤妃与白淑女身为皇帝的旧爱与新欢,两人之间自有一番新仇旧恨,原还当她们会卯足了劲儿争一争今日的陪寝,毕竟万寿节这一日皇帝翻了谁的牌子,便昭示着那人在他心里非同一般。可是如今和嫔入了宫,这戏便没得看了,皇上今夜定然会驾临未央宫。
      众人兴致缺缺地转开视线,等妃嫔进献完毕,又去看皇子皇女的贺礼。都是些半大孩子,一饮一啄都是宫廷所赐、臣民供养,又能送出些什么来,左不过是一幅字、一笔画、一件绣品。皇帝不偏不倚,每个儿女呈上来都说一个“好”字,唯有太子献礼的时候,又多考了他一回,命他当庭赋诗。太子小小年纪也不怯场,当即口占一绝,引得满堂喝彩。
      皇后听了夸赞,满面是笑,贵妃却似笑非笑挑起艳丽的红唇。太子也读了两年书了,刻苦的名头已经传遍了宫廷,可谁不知道太子资质平平,算不得十分聪慧,才只能以勤补拙。这首贺诗是早早就作好了,又请太傅改过的,太子在凌烟阁里苦吟的时候,叫官哥儿路过听见了,早早说给了自己。
      想起自己的儿子,贵妃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官哥儿聪明上进,与自己像了十成十,虽不曾正式入学,却已经初露头角。这一点上皇后倒是可圈可点,她并不曾因为自己的儿子不出挑了,就压着别人的头不许别人上进,行事磊落公正。
      只是儿子再聪明又如何,大盟朝的规矩,只有太子会被作为皇权的接班人来培养,学的是帝王之术,余下的皇子学完大课,便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风雅事,倘若过分关注文韬武略,旁人倒是要觉得此人怀有不臣之心。因此贵妃纵是觉得自家儿子胜过太子十分,也只能暗自叹息。
      不多时灯火阑珊,好宴将尽,皇帝说一声“散了”,林天白便赶紧上前扶着,口中问道:“皇上今日打算歇在哪一宫?”
      皇帝早就醉了,说话都有些大舌头,迷蒙着眼半靠在林天白肩头,口中含糊说道:“摆驾长乐宫。”林天白一愣,以为自己没听清,又不敢请皇帝重复,拿眼睛去睨自己的小徒弟。见小徒弟也是半惊讶半疑惑,却朝自己点了点头,这才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摆驾长乐宫——”
      在场的妃嫔尚未散去,听见林天白的唱喝,也以为自己听错了。墨雨自是欢喜无限,贤妃却依旧如同旧日里那般矜傲,只扬起下巴微微点了点头,便扬长而去。
      这一幕如此熟悉,原是崇文十年白氏入宫以前宫里时常看见的景象,只是如今经历了贤妃重病、夺子、封宫、复出、失宠这么些波折,这一幕能够重现,本身便是一件令人纳罕的事情。
      众人观望过了贤妃的神色,又转头去看白氏,见她似乎也有些微的诧异,不过这抹异色转瞬即逝,她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丰润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扶着宫人的人往自己宫里去。至于众人心中原该今日侍寝的权氏,看起来也并不伤心失望,只随着服侍的宫人往她的宫殿走去。
      殷芷沅瞧见这一幕,也有些纳罕,只是皇帝幸谁与她并无干系,也只多看了一眼,便扶着蕲茝的手往慈宁宫走去。
      还在半道上,只隐约望见慈宁宫的大门,眼尖的蕲茝突然在殷芷沅耳边道:“娘娘您瞧,门口有人。”
      蕲茝说的“有人”,自然不是戍守在门前的侍卫,殷芷沅顺着蕲茝指的方向眯起眼睛,依稀辨认出一个人形,却看不分明,努力辨认许久,只看出来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殷芷沅上了年纪,素来又喜欢看书,年纪大了眼睛便有些吃不住,虽然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目力却不及年轻的时候了。为了保护她的眼睛,平日里想看书的时候,尽量命宫人读给她听,实在是晦涩的,才在白日里天光大亮的时候读一会子。
      蕲茝在一旁帮着辨认,低声说道:“穿的似是宫装……”又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好似是秀女统一的服饰!”选秀与置办万寿节二事并行,万寿节办完,选秀也差不离了,只等着四月初挑个日子终选。那些过五关斩六将进入终选的秀女们都被安置在宫里,万寿节这样的日子,她们虽然没资格参加筵席,却也一人赏下两道菜,还许她们出来看烟花凑个热闹。
      可是秀女暂居的宫殿离慈宁宫远得很,无人引路的话,纵是贪看园中景致,怎么也不该走这么远,且一路上再难避过宫人的耳目,即便走失也早该被人带回去才是。
      没等殷芷沅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渐渐走近的蕲茝已然辨认出了来人,她有些吃惊地在殷芷沅耳边回话:“娘娘,这位穿着秀女衣裳的人……似是您娘家二房的侄女儿,只不知道是娉姐儿婷姐儿中的哪一个。”殷芷沅闻言,也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娉姐儿婷姐儿虽然是她娘家的亲戚,未出嫁的小娘子,在万寿节这样的日子也轮不上参加筵席,合该在家里呆着才是,是谁将她带到这里,身上……还穿着秀女的服饰?
      殷芷沅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脸上不由现出几分薄怒。
      这一日是万寿节,作为皇帝的嫡母,殷芷沅自然也陪着饮了几杯,她酒量不算差,只是灌了一肚子汤水,出来被风一吹,便有了酒,如今一怒,便觉得酒上了脸,两颊热烘烘的,扶着蕲茝的手也不禁握紧了。蕲茝感受到殷芷沅手上用力,也跟着蹙了眉,走近宫门的时候,不待殷芷沅吩咐,先是向守门的侍卫下达了封口令,再朝等候在门边的小娘子道:“殷小姐请先进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皇帝摆驾长乐宫,因为有了酒,林天白便叫来一乘步辇,抬着皇帝往长乐宫里去,等待步辇花了一些时间,等圣驾抵达长乐宫的时候,贤妃早就准备完毕,恭候在宫门口接驾了。
      皇帝在步辇上小小地眯了一会,如今已经清醒了大半,他站在长乐宫的门前,望着匾额上“长乐”二字,只觉得熟悉到了极处,又陌生得似从未见过。连带着这个伏低身子在门口迎接自己的女子也是一样,亲切得如在梦中相见了千万次,又仿佛前世的缘分欠缺,只曾擦肩却不曾携手。
      他望着她墨如鸦羽的发顶,并没有叫起,声音浸润着几分凉意,就如同春夜里乍暖还寒的风:“红色并不衬你。”
      贤妃并没有等到皇帝的“免礼”,便自己站了起来,朝他嫣然一笑:“不过是今日庆贺万寿节,穿得喜庆些罢了。”又放柔了声音:“春夜里风大,还请皇上移步殿中。”
      皇帝不置可否,负手而行,走了进去。贤妃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亲手倒了一盅茶,柔声道:“皇上可要用茶?”皇帝伸手接过,却并不曾饮,只环顾四周,打量着殿中的摆设。
      比之记忆里的长乐宫,些许有些变化,毕竟冷寂了一两年,已经不是昔日的宠妃了,屋内陈设的华贵程度大打折扣,比之白淑女的长阳宫,要差了一些。可是归置陈设的风格还是贤妃的手笔:多宝格贴墙放着,并不曾用来隔断,屋内便显得分外阔朗,悬着真珠帘子,琳琅有声,背阳的角落置着一把箜篌,数管玉笛。
      若是贤妃大改旧日的习惯,把摆件往热闹富丽里堆砌,效法盛宠的长阳宫,皇帝一面要啐她东施效颦失了风骨,一面也许会有些窃喜她为了讨好自己而情愿媚了俗流;若是贤妃一成不变和从前一模一样,他也许会怀念过往而对她多加怜惜,又或者会恼恨她的倔强感到刺目。
      可是她变了,又没有完全变。
      一股烦躁的怒火陡然从胸腔升腾起来,皇帝觉得生气,却又不知这怒气从何而来,似乎贤妃怎么做都是错的,她怎么做自己都不会满意。连呼吸都是错的,连存在都是错的,看见她巧笑倩兮立在自己跟前的模样,皇帝就忍不住回忆他们是怎样相知相许,又是怎样渐行渐远的。他为了她平生头一次去争取,不惜违背抚养自己长大的母后,让她荣宠至极,可也到底没有护住她,给她最尊荣的皇后之位;他曾经爱过她,能纵容她的小性子,甚至让她生下了他的长子,可这爱来得容易去得快,他那么轻易地就爱上了旁人,还用对旁人的爱将她伤害了。
      她要是病死了就好了。
      皇帝有些恶毒地想。若是病死了,追忆余留下来的便只剩下被美化过的她,两人之间没有不信任也不存在辜负,他老来终将只记得,他曾深深爱过她,可惜她薄命去了。不会有愧疚,不会有悔恨,不会有不知所措,不会有无可奈何。
      贤妃说了几句闲话,却见皇帝一言不发,手里还握着茶盅,怔在原地,眼中还带着淡淡的寂寥与惆怅。贤妃知情识趣,便住了口,只淡笑道:“皇上可是乏了,不若早些安置?”
      自己终于鼓起勇气走到这里,她为什么不喜极而泣,为什么不受宠若惊!皇帝从回忆里出来,帝王不能懦弱,无措终究是化成了愤怒,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皇帝盯着贤妃清美的面庞,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情绪,长久侵蚀的寂寥也好,努力用平静掩盖的欢喜也好,被理智压抑住的怨恨也好——可他都没有找到。
      他忽然明白自己在愤怒些什么了,又或者说是害怕——平静的表象之下是静水流深的失望,她伤心了,所以不再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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