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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疾风骤雨摧长开眼 ...

  •   墨雨没能明白的事情,贤妃却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甫听见皇帝驾临便明白过来:并非是皇帝爱重她而先来看她,而是打算先看完她再去看白淑女,好顺便留宿在长阳宫里。
      心里雪亮,可脸上却不能现出来。墨雨忙忙地给贤妃整妆,轻轻擦拭掉泪痕,薄薄地施一层脂粉掩盖,再往眼睑之下颧骨之上晕开胭脂,顺便点染眼尾和鼻尖,便成就了最能体现贤妃风情的啼妆。
      因为贤妃常作这样的妆容,这番打扮起来,倒是看不出方才曾经哭过了。
      才刚放下镂着灵鹊报喜的靶镜,皇帝的脚步便踏入殿中,贤妃刚要行礼,便被皇帝按住了,柔声道:“你我之间何必多礼。”说着揽住贤妃香肩,把她往内殿带。墨雨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把随侍皇帝的林天白请到偏殿用茶。
      林天白待墨雨仍旧极为客气,加上今天皇帝的反应,让墨雨越发确定贤妃宠爱不减。可是内殿中贤妃望着皇帝儒雅俊逸的脸,听着他含笑的关切话语,一颗心却逐渐沉了下去。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时不时往殿外瞟去,无论是喝茶还是下棋,手指都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捏的东西。贤妃与皇帝琴瑟和鸣若许年,哪里能不知道这是他心不在焉的表现。
      他人虽然在她的长乐宫里,心却早已飞去白淑女所在的长阳宫了。
      宗哥儿刚下了学,听见父皇来了,也过来请安,皇帝考校了他的学问,颇为赞许地摸了摸他的头,打发他回自己的寝殿去吃点心。
      贤妃眼见儿子都留不住丈夫的心,她素性高傲,也做不来苦苦挽留之事,便顺势道:“臣妾过会还要盯着宗哥儿写字,恐冷落了皇上,便不留皇上了。”
      皇帝闻言,脚步一轻,他正愁寻不到好的借口告辞,听见贤妃发话,便顺水推舟地离开了。走到外殿的时候看见窗棂边上挂着空空如也的鸟笼,脚步一顿,回头问道:“朕记得这是八珍汤的笼子罢,鸟呢?”
      侍立在侧的墨雨眼前一亮,就连原本双目失去神采的贤妃眼中也重新有了亮光,谁也没有想到皇帝居然还记得。既然皇帝主动提起,这鸟儿便是一个绝好的由头,十有八九,皇帝为了宽慰贤妃,今晚就要留宿在长乐宫里了!
      墨雨连忙回道:“回皇上的话,八珍汤昨儿老去了,娘娘伤心得一夜没合眼,膳食都用得少了。”
      皇帝闻言,眉头一蹙,回过身来将送他出宫门的贤妃揽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般柔声道:“是个可怜的。朕的菡萏儿,莫要伤心了。明日朕再送你一只更聪明的八哥,林天白,去找一只会背易安词的八哥来!”
      说到后半句的时候他已经松开了这个拥抱,等尾音落下的时候,人已经在长乐宫的宫门之外了。林天白又要答应皇帝的发话又要宣告皇帝的起驾还要向贤妃告退,忙得不可开交,一眨眼的功夫就追着皇帝远去了。
      贤妃刚得到片刻的温暖,就重又回到了冰窖之中。望着心上人毫不留恋远去的背影,胸口一痛,只觉得脚下一软。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阴晴不定的天空顷刻间被墨色渲染,原本的晴空旭日悉皆退场,换成黑云白雨粉墨登场,一道闪电劈开阴沉沉的天幕,天公降下骤雨,仿佛只是为了渲染此刻笼中人凄风苦雨的心境。
      尚且未从皇帝的敷衍凉薄中回过神来的墨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雨淋了一身,可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跑去避雨,而是冲到雨幕中试图将呆立在狂风暴雨中的贤妃拉回去。不过眨眼的功夫贤妃单薄的衣衫就被大雨淋得湿透,凸显出形状姣好的蝴蝶骨,越发显得弱不胜衣。可就是这副单柔的身体,墨雨用全力拉了一下竟没有拉动,反而被带得踉跄几步,跌坐在雨水中。她抬起头朝贤妃哭喊着什么,可话音却被紧随而至的雷霆轰鸣遮掩,只余下痛彻心扉的余音。
      大雨冲刷着贤妃脸上的妆容,胭脂委地犹如海棠经雨,不过片刻,墨如鸦羽的乌发便湿漉漉地贴在鬓角,越发衬托出脸颊如雪颜色。她徒劳地伸手,茫然地空抓了两下,缓缓仰起头,闭上眼,惨然一笑。
      跑到殿内去取伞和大氅的墨云终于赶到,和浑身湿透的墨雨一左一右架起贤妃就往殿内走去。墨云一叠声催人烧水煮姜汤给贤妃洗澡驱寒,墨雨则顾不上自己形容狼狈,亲自冲出雨幕去请御医。
      这样大的雨,就算撑着伞也被雨幕浇透,等墨云好不容易赶到太医院,已经冻得脸色青白,牙关打颤。可是太医院里万籁俱寂,只有几个生药库的大使在处理药材。墨雨寻了半日,才找到一个当值的年轻御医。
      这位姓穆的御医听完墨雨的来意,面露难色:“您来得不巧,一刻钟前当值的所有老大人都被皇上召到长阳宫为白淑女看诊了。”墨雨一愣,旋即狠狠地啐了一口:“不过是打个趔趄,就这样娇气了?咱们娘娘素来体弱,如今淋了雨,人已经烧起来了!”
      穆御医闻言,眉心微蹙:“这位姑姑何出此言?一刻钟前白淑女腹痛不止,血流如注,眼看腹中龙裔保不住了,太医院才会倾全院之力而出。”墨雨起先听见这样年轻的男子称自己为姑姑,有些发怔,及至听见白淑女流产,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穆御医见她发梢衣摆都往下滴着水,脸色青白,神情怔忪,面露不忍之色,取出一块素面的帕子递到她手里,口中道:“太医院里只余学生一个,若姑姑不嫌弃,学生即刻前往长乐宫为贤妃娘娘开两副驱寒的方子,等老大人回来了,再请他们重新为贤妃娘娘诊治。”
      墨雨将帕子捏在手里,也顾不得擦拭,原先还嫌弃穆御医年纪太轻怕他医术不精,如今情况紧急,哪里还能挑剔,听见他肯出诊而不是固守在太医院为白淑女待命,已是谢天谢地。
      直到深夜,贤妃才悠悠醒转,伏在她榻前一直紧握着她的手的墨雨感觉到掌心微微一动,立即睁开眼睛,面露喜色:“娘娘,您终于醒了!”
      贤妃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脑袋很沉,四肢却格外地轻,她想开口说话,却觉得喉咙口仿佛要冒出火星子,嘴唇干燥起皮,咳嗽了几声,才勉强说出一个“水”字来。墨雨将她扶起来,喂她喝了几大口水,又取出小迎枕给她垫在背后,让她半坐起来。
      贤妃丝毫没有察觉一直握着她的这双手温度也是烫得惊人,她环顾四周,怔怔地问道:“皇上呢?”
      墨雨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可贤妃没有等到回答,便锲而不舍地又问了一遍:“皇上呢?本宫病了,皇上为什么不来看本宫?”墨雨只得低声答道:“皇上在长阳宫,白淑女小产了。”
      贤妃剧烈地咳嗽起来,墨雨慌了神,忙给她拍背,贤妃却依旧咳个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鲜红的血落在月牙色的被面,愈发显得红得刺眼。墨雨惊呼一声,一叠声儿唤人进来,侍药的侍药,更换被褥的更换被褥,贤妃却犹自盯着那一点血渍发呆,口中喃喃道:“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墨雨又是淋雨又是奔波,又是伤心又是愤怒,本就筋疲力尽,不顾身体强撑着陪在贤妃身边,本就是强弩之末,一举手一抬头便觉得眼冒金星,听见贤妃此言,哪里还撑得住,眼泪簌簌而落,却还要上前捂贤妃的嘴:“娘娘莫说这样的话,您可是要长命百岁,长长久久护着奴婢的!”
      贤妃又喝了药,再次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墨雨也再也撑不住,和墨云换了班,自己下去歇息了,临睡前还强撑着眼皮,吩咐小宫人明日里记得到皇后那里替贤妃告假。
      贤妃做了一夜的梦,一会是初入宫闱时皇上眼中满是惊艳与痴迷,与她携手赏落英飞雪的场景;一会是夏日皇上左手牵着她右手拉着宗哥儿赏荷,可是荷花池里的花苞一会儿变成邓夫人那张溺水惨白肿胀的脸,一会变成袁婕妤那张带着怨毒与恶意的脸;一会又梦见白淑女在跳舞,舞姿曼妙意态风流,一袭红衣如火,脚下步步生莲。
      等她再次从梦境中挣扎着醒过来,一身寝衣湿得已经能绞得出水来。守在她身边的依旧是墨雨,见她苏醒,动作利落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又给她喂水,拍拍她的背,蹙眉道:“娘娘,您汗湿得厉害,起来换一身寝衣好不好?”贤妃哪里还有力气,只觉得自己比刚淋雨时更加沉重,任由墨雨给她换了衣服便倒了下去,等墨雨开口问她要不要进一点米粥的时候,她已经睡熟了。
      贤妃再次醒过来,是被许多种声音乱哄哄地闹醒的。里头最鲜明的是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您快醒醒。”然后夹杂着她最为熟悉的墨雨的声音,音调很高,却不似往常清亮,反而带着一丝沙哑:“皇上!皇上!贤妃娘娘病得起不了身,您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她醒过来再问吗!”然后那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又响起来:“放肆——皇上跟前,有你说话的份吗?”贤妃模模糊糊地回想起来,这道还算熟悉的声音应该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林天白发出来的。
      一想起皇上,贤妃便用力掀开沉重的眼皮,努力想醒转过来。甫睁开眼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墨雨原先跪在她的床脚,听见她咳嗽,一个箭步冲过来,一面为她拍背一面将痰盂递到她跟前,贤妃吐完,她就将痰盂往身后一藏,可贤妃的余光早就瞥见了鲜红的血色。
      没等墨雨强忍住泪水给贤妃擦拭嘴角,林天白便在皇帝的授意下发话了:“贤妃娘娘,奴婢代皇上问您一句话:昨儿白淑女小产,与娘娘您可有关系?”
      此言一出,墨雨立刻如同愤怒的小兽般绷直脊背,作出进攻的姿态,可她还没开口,贤妃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就把她打断了,她慌乱地一下一下抚摸着贤妃细瘦的脊骨,一张口就发出一声痛极的呜咽。
      贤妃缓过气来,无力地摇了摇头:“本宫并不曾与白淑女有过肢体接触。”墨雨哭了一声,又立马收了声,听闻此言,连连附和:“是奴婢见淑女将要摔倒,帮着扶了一把,我们娘娘确实不曾靠近白淑女半分。”林天白似乎拿不定主意,转过头去看皇帝的脸色。
      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来:“可有证据?”
      仿佛就在昨日,这道声音里还满是温柔,曼声吟哦着“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含笑看着她理妆。可也不过须臾,这声音就冷过昨日的暴雨。
      贤妃已经没有力气心痛了,她只想尽早结束这漫长的审问,回到沉沦的梦境之中。她点了点头,声音仍是十分虚弱,语气却十分肯定:“坤宁宫外的戍守侍卫、白淑女身边的宫女皆为人证,”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贵妃娘娘似在我们身后,亦可作证。”
      那道淡漠的声音沉默片刻,略微变得柔和了些:“你好生将养身体。朕愿意信你,只是,你身边这个叫墨雨的侍女,朕要把她带去问话。”
      若是真愿意相信,又何必把她的贴身婢女带走问话?贤妃惨然一笑,在枕上叩首:“还请皇上顾念菡萏儿病中孱弱,离不得墨雨,莫要对她用刑。”
      “朕答应你。”
      贤妃松了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用力捏了捏墨雨的掌心,然后就倒在枕头上。
      半梦半醒间最后的印象就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和墨雨落在她脸上的,滚烫的泪水。

  • 作者有话要说: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陈叔宝《玉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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