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31、笑里藏刀姐妹相争

　　还没满六周岁的永嘉公主眼里含着两汪眼泪，努力克制着不哭出声，跌跌撞撞地小跑着靠近坤宁宫正殿的寝殿，跟着她的两名宫女和一个嬷嬷一面追赶一面小声而又焦急地呼唤着她的封号：“永嘉公主，等等奴婢！”
　　若是从前，坤宁宫里的姑姑和姐姐们都是直呼自己“公主”的，毕竟她是整个皇宫里独一无二的嫡公主。可是自嘉善来到坤宁宫开始，一切都改变了。宫人们对她的称呼换成了“永嘉公主”，为了和另一位公主区分开来；原本她独享的东偏殿也匀出一半分给了那个与自己年纪仿佛的女孩子，这让永嘉宁可整日待在弟弟住的西偏殿里，而不是回到自己的寝宫；嘉善来了之后，母后要操心的就更多了，父皇、太后、自己、弟弟、宫务，现在又加上了一个嘉善。
　　而嘉善居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本该独属于自己的一切，甚至比自己更像东偏殿里的主人！
　　永嘉回想起一盏茶的功夫以前，两个人午睡起来吃点心，嘉善翘着小指头拈起一块豌豆黄，一面小口小口地吃着，一面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胳膊上，惊叫了一声，又掩住口：“哎呀姐姐，得拿钏儿遮一遮，不然不好看呢。”
　　去年春夏之交，宫人抱着永嘉去看花儿的时候，不甚被虫子在胳膊上咬了一个包，永嘉疼痒难耐，抓破了，小人儿家皮肤娇嫩，这就留了疤。太医院献上了最好的除疤膏方，若是大人，涂了一年也该消了，可永嘉公主年纪小，身份又尊贵，太医们选用的都是最温和的药物，药性就没那么强，是以到现在永嘉的胳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伤疤。
　　小女孩儿已经到了爱美的年纪，明明头发细软只能梳丫髻，还知道要求宫人给她戴上朵儿最大的掩鬓。手上留了这么一个疤，永嘉已经哭过好几回了，皇后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举着手发誓：“母后保证这疤能消，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她这才抽抽噎噎地止了泪水，每天乖乖地伸出白嫩的胳膊叫宫人给她涂药膏。
　　皇后心疼女儿，禁止宫人谈论公主的伤疤。时间过去许久，疤痕也淡了不少，加上无人提起，永嘉原本已经觉得好些了，谁知今日起来吃点心的时候，她将袖子挽起一些，就受到了嘉善的奚落。
　　永嘉从未见过那样饱含恶意的眼神，明明眼睛弯着唇角翘着，却不带什么笑意，嘴里说着可惜的话，却是嘲讽的语气。
　　养尊处优的永嘉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当场哭着跑出了东偏殿。嘉善追了她两步，扒拉着偏殿的门似模似样地喊了几声“姐姐”，然后就仿佛失去了力气，腿一软跌倒在殿中的软毯上，搭着前来扶她的宫人的手，口中哀哀道：“这可怎么好，我，我不是故意提起的。”
　　永嘉眼中蓄的泪水越来越满，就快要模糊视线了，可她离正殿的门也越来越近，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已经看到一方熟悉的裙角，正是母亲身边的紫微姑姑。永嘉正要跑到紫微姑姑怀里诉委屈，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说什么好呢？告诉母后嘉善羞辱了自己？可若母后问起是怎么羞辱的呢？嘉善并没有提起自己的伤疤，说的也是看似十分好心的“建议”，倘若平白这样告状，母后会生气的，非但不会责罚嘉善，还要怪自己小家子气。
　　过去的无数次争执里，绝大多数不都是这样的结果吗？母后对自己那样严厉，对嘉善却格外宽和，两个人一起做下的错事，嘉善顶多受几句训斥，自己却要被罚写大字，数九寒冬要写，夏日三伏也要写，嘉善就在边上握着手炉或者含着冰珠玩。
　　教养自己的姑姑将自己搂在怀里，苦口婆心地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皇后娘娘是为了公主好，公主大些便晓得了。”彼时永嘉紧紧抿着自己薄薄的嘴唇，稚嫩的童声问出冷冰冰的问题：“哪个公主？母后是为了哪个公主好？”姑姑一愣：“自然是为了永嘉公主您。”
　　母后，您真的对我比对嘉善更好吗？
　　永嘉公主小小的心里发出这样的质疑，奔向母后的脚步却顿住了。
　　可是守门的紫微已经看见了跑过来的小女孩，她上前两步向永嘉公主行了个礼，永嘉连忙抬起袖子胡乱抹去眼眶里的泪水，可紫微已经发现了她的不妥，紧张地问道：“永嘉公主，您是怎么了？”永嘉仰起脸甜甜地笑着，声音里还带着两分哽咽：“没事，就是午间做了个噩梦，想母后了。”
　　紫微略松了口气，皇后娘娘正在和翠微姐姐商量正事，倘若这个时候永嘉公主再闹出什么事情，娘娘难免心绪不佳。
　　既然无甚大事，紫微便笑着问永嘉：“那要不要奴婢进去通禀？”永嘉朝殿内望了望，朝紫微摇了摇头：“母后是不是在忙，永嘉没事，就不打扰母后了，反正晚膳的时候就能见到。”说着摆了摆手，转头跑了。
　　那些追赶永嘉的宫人见小公主自己回来了，都松了一口气，一个伸手来抱，一个取出帕子给她拭泪，另一个口中不住劝哄着，一行人又往东偏殿走去。
　　皇后在殿中听见动静，打发碧微出来问话，紫微笑着回道：“是永嘉公主想娘娘了，见娘娘在忙，就说晚膳的时候再过来。”碧微点了点头，照实回去禀告。
　　若门口站着的是最为细致的翠微，定然会将永嘉公主的异状一同告诉皇后，也许就能及时引起皇后的重视，彻底解决永嘉与嘉善之间的问题。可是紫微是一个节能主义者，能省事的时候绝对不会多事，因此皇后听了碧微的回话，不过点一点头，就继续回头对翠微说道：“燕九节就这么办，等撤了上元节的彩灯，就打发人问问许太后可要去白云观。填仓节的祭祀也要着手料理起来了。”
　　翠微一一点头应下，皇后吩咐了几句，忽然眉头一皱，半晌没有说话。碧微赶紧为皇后续了一盏茶，皇后拿起来啜饮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有些疲惫地看向翠微：“还有一件事，本宫有些拿不定主意，你们也帮着参详参详。论理早该提起来的，本宫竟然混忘了，前儿看见白淑女请安的时候以丹注面，才想起来。”
　　妃嫔来了月事不能侍寝，就以丹注面，灼然为识。
　　翠微听了这一句，便明白过来，上前一步低声问皇后：“娘娘可是在犹豫要不要给白淑女赐药？”皇后以手扶额，点了点头：“此女出身低微，实在不适合为皇上绵延子嗣，且忤逆太后，为太后所厌恶。只是太后从前也曾说过，不容许任何人伤害皇室子嗣，本宫倒是有点拿不准主意了。”皇后素来与昭懿皇太后亲近，在皇后的坤宁宫里，没有任何代称的“太后”指的就是殷太后。
　　碧微在旁说道：“孩子没有落地，甚至没有成形，就不算是皇家子嗣。”翠微却蹙眉道：“可是太后娘娘也没有单独吩咐给白淑女用药，况且白淑女如今正得宠，这样做了可能会引起皇上不快。”
　　两个心腹各执一词，皇后眉头蹙得更紧，翠微所说的正是她所担忧的，皇上如今召幸白淑女的频率与当初的贤妃有得一拼，极有可能打着让白氏怀上孩子，再求太后收回成命，允许白氏母凭子贵抬一下位份。自己该帮着母后压住白氏不让她翻起浪来，还是该顺着丈夫的意思给白氏一个一飞冲天的机会？
　　碧微一拍巴掌：“娘娘不若直接去问问太后的意思？”皇后迟疑着摇了摇头，殷太后若是根本没存这样的意思，自己这样一问只会显得自己心思歹毒容不下人；殷太后若是存了这样的意思，肯定更希望自己识趣动手，而不是直愣愣地去问，又把烫手山芋丢回太后手中。
　　翠微见皇后摇头，便也出了一个主意：“要不要奴婢去请岑姑姑来帮着拿主意？”岑姑姑是当初被派到皇后娘家教导皇后的姑姑，帝后大婚之后她就在坤宁宫里，半是荣养半是帮着皇后拿主意。
　　皇后眉头一松，这倒是个可行的主意，岑姑姑话不多，但她开口拿的主意就没有出过错。
　　碧微走到殿门口吩咐了两句，不多时紫微就搀着岑姑姑来了，翠微三言两语将皇后犯难的事情说清楚，岑姑姑便笑了：“依奴婢的想头，娘娘不妨先派人去太医院看看白淑女的脉案。”她抬起头，对上三双不解又好奇的眼睛，笑着解释道：“白淑女原是舞姬出身，这个行当的女子，为了身姿轻盈体态苗条，饮食和习惯上都有很大的限制，十个里头有九个亏了身子，是很难有孕的。”她顿了顿，又道，“还有的教养舞姬的班主，是准备拿舞姬伺候人的，为了避免大妇打上门来坏了招牌，早早就喂了避子汤。”
　　岑姑姑看着皇后恍然大悟的神色，把话说透了：“也就是说，娘娘根本什么都不用做，您担心的事情几乎没可能发生。想必太后娘娘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没有什么吩咐的。”正经门庭出身的好人家女儿，根本不知道这种贱籍里头的门道，也难怪皇后有所不知了。
　　皇后的眉头先松后紧，又追问道：“可是，将白氏送到宫里的那位大人，是巴望着白氏得宠之后拉他一把的，肯定不会限制白氏怀孕生子，这又跟普通的班主不一样。”岑姑姑点点头：“确实，魏大人为了帮助白淑女争宠，很可能提前帮她调理过身子，所以奴婢才提议娘娘先看看白淑女的脉案。不过，无论白淑女是身子康健适宜生养，还是底子不好难以有孕，娘娘都不能为她脏了手。”
　　这就是让皇后不要赐药的意思了，皇后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本宫记下了。姑姑能不能同本宫说说，这里头有什么门道？”岑姑姑解释道：“孩子有没有很难说，有了之后能不能生下来更难说，生下来是龙是凤、能不能长成更加难说。整个宫里头除了皇上和白淑女本人盼着，可还有哪一个乐见这么个孩子出生？届时，有的是人比您更操心。您作为正宫皇后，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别的，不消娘娘发愁。”
　　岑姑姑将“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八个字咬得极重，皇后眼睛一亮，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本宫明白了，多谢姑姑了。”
　　正月里节令多，皇后要操办的事情又多又繁杂，一忙就忘了去看白淑女的脉案。到了二月里，她又忙着操心几个孩子入学的事情。永嘉、大皇子和嘉善这三个孩子年纪相仿，差不多到了进学的年纪，本着读书宜早不宜迟的想头，她早早同皇帝说了，在翰林院精挑细选了几位饱读诗书的老儒做太傅，给三个孩子开蒙。先要打发人把文华殿里里外外收拾妥当，还要给太傅备礼；防着孩子们闹学，还要对他们进行精神上的疏导；又命人开了库房，给三个孩子挑选文房四宝。到了夜里好不容易闲下来，还要亲手为永嘉缝制书袋，嘉善的那一个由宫人早早缝好了，等明日当着嘉善的面由皇后亲手收个边就完事，但永嘉的这一个一针一线都是皇后亲自缝的，可不费功夫又花心思。又打发人往秦王府跑了一趟，给秦王和宝庆也备了礼，还托他们多多照应三个弟妹，尤其是永嘉公主。
　　等一切安排妥当，三个孩子顺利入了学，都要二月底了。白淑女的脉案早被皇后忘到了九霄云外，翠微倒是记得，可提醒了皇后两次，她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后来她便也不提起了。
　　到了三月初，长阳宫里传出来白淑女有孕的消息，皇后这才想起来岑姑姑的提议，不过也没有查看脉案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