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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同林鸟生怨怼分飞 ...

  •   却不知怎的一朝再见,会是这般模样。
      玉树因为生得瘦削,加上为人严肃,总是板着脸少言少笑,看着便显得老些,明明三十出头的年纪,别个还当她是太后身边的老姑姑了。芝兰比玉树还要小了一岁的,如今看着却比玉树更加苍老。
      殷芷沅命玉树将芝兰扶起来,拉着她的手问:“这是怎的了?”芝兰掏出帕子拭泪,慢慢将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那姓张的灵台郎携妻儿回乡丁忧,母丧要守三年,便是这三年,将芝兰原先算得上衬意的生活,换了一番模样。
      那位张大人的发妻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芝兰嫁过去的时候两个孩子大的九岁,小的才两岁,芝兰嫁过去几年,也生了一个小儿子。芝兰是个温柔厚道的人,从不曾苛待了两个继子,张大人也是个儒雅书生,夫妻二人成婚多年,未曾红过脸,甚是相得。
      到了乡里,发送完婆母,芝兰便紧守门户,悉心教养三个孩子。张大人宗族里的叔伯,听见芝兰原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也都对她颇为客气。只有一个三房的叔母,一双眼睛刀子似的在她身上刮来刮去,看着便不是善主。
      芝兰回去问丈夫,家里可曾同这位叔母有什么过节,丈夫嘴里含含糊糊,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芝兰使了身边人去打听,才知道这位叔母的娘家侄女,原先同张大人订过亲的。
      两家原是亲上加亲的喜事,却因为当年那个张生屡试不第,考了几年都不曾谋得出身,女家嫌他不成器,三书六礼才走了一道,便由女家的父亲出面,寻了个经不起推敲的托词,将婚约毁去。
      张生虽然心里明白岳家是看不起自己屡试不第,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另娶了妻室,仍闭门苦读,谁知六年后时来运转,考中进士,成了官身。而那个叔母的娘家侄女,却因为一家子眼界太高,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年纪老大未曾婚配。昔年听说张生中举,女家便险些将肠子悔青,若是当年不曾嫌贫爱富,自家女儿早就成了官太太。后来听说张大人丧妻,那家子便有些意动,想等张大人丁完妻忧,将女儿嫁过去,虽然是续弦,仍旧成了张夫人,一桩姻缘纵曲折些,也能成就一番佳话。谁料张大人先下手为强,不等他们借着亲戚的身份重新走动起来,他就请了官媒人,自己相看了皇宫里放出来的女官。
      如今那位叔母再看见芝兰,心里便觉得她抢了自家侄女儿的位置,享了不该她享的福分。
      芝兰打听明白了,心里叹了一回,却也没放在心上。虽然是嫡亲的叔母,但那未曾谋面的公爹在世时,就已经分家了,如今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的,那叔母再是看不惯芝兰,也不过年节下见面了瞪她一眼。
      这是头一桩事。第二件事,就是崇文七年的冬日里,张大人的二儿子和小儿子,竟然双双掉进老家的深井里。捞上来的时候芝兰所出的小儿子还有一口气,张大人发妻所出的二儿子却已经溺毙了。
      底下人赌身发誓,亲眼瞧见是太太将二少爷推进了井里。张大人细问缘由,那些下人竟也说得头头是道:“原是二少爷同三少爷作耍,三少爷失脚掉了下去,太太便拉着二少爷说他存心害死三少爷,将他一道推下去,让他把三少爷捞上来。”
      若是平日里,张大人深信芝兰的为人,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可偏生一个月前长子发了高烧,烧到脱水昏过去都无人发现,若不是他醒来挣扎着爬起来喝水摔落了茶杯,外头听见动静进来查看,只怕就要闹出人命。原本是下人伺候得不经心,可叔母就抓住了这个由头,指名道姓说芝兰不慈,存心害死前妻的儿子,好少一个人同她自家的儿子分家产。她说完了还不痛快,又当着张大人的面叹得一声:“若是我们淑贞,再不会这般狠心。”淑贞便是她娘家侄女的闺名。
      芝兰心里十分委屈,继子身边的伺候人,原是他的生母挑选的,她为人继室,天生矮了一头,又怎么好随意罢黜原配的心腹。人心易变,底下人见先前的主母过世,慢待了大少爷也是有的。但也无人来问她缘由,巴巴地解释了,别个还当她此地无银三百两。
      有了前头这件事铺垫,加上叔母买通了下人颠来倒去的念叨,张大人与芝兰再是夫妻情深也挡不住三人成虎,更何况二人原就是半路夫妻,只不过彼此身份合适才搭伙过日子,也没有多少深情厚谊经得起消磨。
      二少爷当场溺毙,三少爷虽然心口还是温的,抢救了半日醒转,却发起了高烧,挨了四五日也跟着去了。葬礼上叔母当着人哀哀致祭,背地里却啐了一声“报应”。
      张大人在钦天监供职,原就是信鬼神的,见大儿子发烧二儿子落水,到小儿子这里是落水之后发烧而死,心里也有几分相信是芝兰存心害死他前妻所出的两个儿子,才让她自己亲生的儿子遭了这样的报应。
      再兼着大儿子发完烧醒转过来,原来十分聪明活泼的孩子,如今迷迷瞪瞪的,反应也比原来迟钝,延请名医来看了,说是退烧太晚,伤了脑子,一辈子做个普通人便罢了,再想读书考举,却是难了。
      三个儿子死了两个,剩下的一个烧坏了脑子,张大人百般伤痛郁结于心无可发泄,竟然发泄在芝兰身上。连马鞭都没握过的手,抡圆了巴掌搧在芝兰白皙清美的脸上,连夜写了休书,二话不说将芝兰赶了出来。
      芝兰本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活不下去了才自卖为奴当了宫女,她一个妇道人家,无人为她撑腰,纵是心里有冤屈,也无人为她申诉昭雪。若是在京中,张家人忌惮太后,还不敢这样不由分说地对她下手,可这里是张大人的家乡,山高皇帝远,正义真相抵不住祖宗家法。芝兰无处申冤,还是原先伺候她的婢女念着主仆一场,将昔日芝兰赏她们的金银锞子、珠宝首饰尽数拿出来凑了份子,偷偷交到她手上,临走时还脚步匆匆的,说是老爷请了媒人,就要娶新夫人了,说的人家正是隔房婶娘的娘家侄女,全家都在忙着操办喜事。
      芝兰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早就将枕边人看了个透。原先还当他是个好的,如今看来,耳根子和脊梁骨没一个是硬的,眼睛和心没一个是清明的,这样一个百般无用的人,纵是登时另娶了,也不叫她心寒。当即就用这些当作盘缠,风尘仆仆地赶往京城。
      到了京中,太后也不是她一个民妇想见就能见的,玉树倒是她能见的,可寻常也无法递消息到宫里去。行到京城,婢女们凑的盘缠早已花销了泰半,无处栖身,只好住在妇人住的铺屋里,一日花费个十文,还管一餐饭。日间就在皇城脚下徘徊着,指望来往的人里能有一个熟面孔。
      一日行到宁国公府门前,听见里面吹吹打打的十分热闹,抓住路边嬉闹的小儿一问,才知道宁国公世子正要娶亲,那小儿拿着芝兰给他的香糖果子,还笑嘻嘻地多说了一句:“阿嬷三日后还来,新娘子三朝回门的时候,在路边多说些吉祥话,管事姑姑撒下好多喜钱。”芝兰听见小儿唤她“阿嬷”,先是怔了怔,自怜自伤了片刻,随后竟慢慢地笑起来:宁国公府是殷太后的娘家,宁国公世子成亲,殷太后纵然不亲至,也必然要派了心腹来随喜的。她嘴里念了百来句佛,只望这一回来的是玉树,如果殷太后派来的是她出宫后新选上来服侍的宫人,那她就不认得了。
      芝兰从正午一直等到华灯初上,不敢离宁国公府太近,怕被当做丐妇赶出去,又不敢离得太远,生怕错过了玉树回宫。天可怜见,竟被她真的等到了。玉树还是旧年模样,瘦削的身子,严肃的脸庞,这样的好日子里,难得带一点喜色,扶着小宫女的手正要上车。芝兰抖着声音喊了一声“玉树”,她就回过头来,面色还带着几分疑惑,等认出自己,眼里几乎要滴下泪来。
      殷芷沅听完了来龙去脉,又怜又气,怜惜的是芝兰珠玉一般的人儿,平白受了这番苦楚,落得如此境地,气愤的是区区灵台郎竟敢不分青红皂白地折辱她身边的得意人儿。
      殷芷沅接过玉树亲手奉上来的松针茶,饮了一口平气。茶水下肚,冷冽的清香抚平了心中的怒火。这件事要依照她的意思办,首先便要将那个劳什子叔母抓起来拷问,保不齐三个孩子的死伤就与她相关,依律处置了,再来问责灵台郎。可她不知道芝兰是什么打算,根据她对芝兰的了解,比起待在她身边在宫苑里度过余生,芝兰最渴望的还是温馨的家庭生活。万一她还想着破镜重圆呢?
      殷芷沅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想头?”目光落在她凸起的肩胛骨上,不由放软了语气,“你若想出一口恶气,哀家便命人查明真相,还你一个清白,再严惩了从中弄鬼的人;你若还想嫁人,这些过去的事情就埋起来不提,哀家再好生为你择一户清白人家;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就是了。”终究是没有将“与张生重修旧好”纳入考虑范围,倘若芝兰这样选了,真就怨不得别个轻贱她了。
      芝兰又站起身来,伏在地上行了个大礼:“求娘娘查明真相,还奴婢一个清白。若是……若是肯容下奴婢再留在您身边伺候,奴婢便是死也甘愿了。”
      “很好,哀家便许了你。”殷芷沅收回目光,翘起嘴角,这才是跟了她十年的人。可以犯错,但再不能重蹈覆辙。
      昭懿皇太后发了话,底下人自然雷厉风行。事情被交给了皇帝身边的锦衣卫,不出十日就漂亮地了解了这桩案子。果然是张家三房的老夫人弄的鬼,买通了二房的下人,先在夜间掀开了大少爷的被子让他发烧,再引二少爷和三少爷到井边玩耍,将人推下去。这样一石二鸟,一来栽到芝兰头上让他们夫妻离心,叫二老爷休妻给自家侄女腾位置,二来一口气弄死弄残三个孩子,这样自家侄女以后生下的孩子,就能继承偌大一份家业了。
      张家三房的老夫人定了秋后问斩,帮凶的仆人也没一个能逃脱罪责。锦衣卫冲进家门的时候,芝兰的前夫、张家二老爷还拉着新婚夫人的手在逛园子,慌慌张张地将夫人护在身后。等锦衣卫拿出铁证扔在他脚下,他再看这娇滴滴的表妹,就譬如看蛇蝎一般,婚书尚且没褪去了那一层大红色,就又写出一张休书来。
      底下人最是知机,这么一桩公案传出来,不必吩咐,立刻有都察院的人上了弹劾折子,要皇帝治灵台郎治家不严、孝期再娶之罪。张家二老爷忧尚未丁完,直接丢了顶戴花翎。他原本还盘算着等守完了孝,回到京里,跪倒在前妻脚下痛哭流涕一番,只说自己是受了叔母蒙蔽,芝兰那样心软,总要看看这若许年的夫妻情分,也许能哄得她回心转意,官复原职也未可知。
      辗转打听芝兰的下落,别个还笑他:“你当锦衣卫吃饱了撑的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特地料理你一个芝麻小官?定然是林女官回到太后娘娘身边去,告了你的状,娘娘才下了懿旨的。”林是芝兰的姓氏,乡间那些原来唤她“二太太”的同宗,如今一口一个“林女官”,神色中还带着些许敬畏。
      张二老爷寻思一番,这才知道芝兰早就心灰意冷。等到京中来人发了话,将原先伺候芝兰的一对婢女也要到了宫里,却没给他捎带只言片语,他才终于知道,芝兰同他早已恩断义绝,再无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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