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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宁玉碎杀子不成仁 ...

  •   殷芷沅见过顾氏的脸色,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顾氏亲自动手,试图灌恪哥儿喝下有毒的奶汁,结局不外乎两个:成功了,恪哥儿暴毙,她自己也因为谋害王爷而被枭首;失败了,恪哥儿无事,她因为谋害王爷未遂而遭到重罚,轻则褫夺睿德太子妃的名号和供养,穷苦困顿地度过余生,重则视同谋害成功,一样要偿命。
      无论是哪种情况,顾氏自己都不会有好结果。她没有像许贵妃那样用隐秘的手段行事,故而也没有栽赃给旁人的可能。由此殷芷沅得出了一个结论:顾氏自己不想活了。
      母亲怜子本是天性,如郑庄公之母武姜那般终究是个例。顾氏生产恪哥儿的时候没有难产,根本没道理恨自己的儿子,而且她余生的指望都在恪哥儿身上,本就没有杀害恪哥儿的动机。在这样的前提下,纵然顾氏出于什么难言的理由对亲生子动手,内心终究是无法全然压抑住疼惜与不舍的。
      眼中只有决绝之意,却无不舍之情,只能说明——顾氏一开始的打算就是与恪哥儿共死。
      她是因为什么不想活了,又要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人世呢?
      推论到这里,余下的,也就不难猜了。
      殷芷沅淡然道:“你是见灵太嫔身死,宫中唯一一个可能帮你的人都没了,觉得想要翻身再无指望,又见憧哥儿中毒之事都没能撼动宪哥儿的太子之位,想要打乱牌局重新洗牌都无望,才不想活了么?”
      顾氏像被丢到岸上的鱼一样剧烈地挣扎了一下,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殷太后一眼。
      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的表现已经足以证明,殷太后的猜测是正确的。
      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太后只看了顾氏一眼,就推测出了真相,心中不免敬佩。
      殷芷沅继续道:“你原本的打算是毒死恪哥儿之后,自己跟着自尽,留下震惊伤痛的众人,叫他们至死都不能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谁料逦仪突然出手,救了恪哥儿,你震惊之余来不及反应,就被宫人扣下,无法自戕,只好咬死了不招供动机,想着能折磨众人一刻就是一刻,这才造就了眼前这个局面。”
      顾氏冷笑了一声,依旧没有说话。
      殷芷沅又转向林天白:“搜过她身上没有?”林天白答道:“回太后的话,已经搜过了,并无能伤人的东西。”
      顾氏是利用先前毒害憧哥儿的东西伤害恪哥儿,她又不能未卜先知地知道有人要对憧哥儿不利,选用这样的办法,或许是临时起意。若她身上有别的伤人之物,则说明她心意已决,定要在灵太嫔的豆腐宴上杀子再自尽,既然没有,那就是骤然的决定了。
      皇后忽然哭起来:“宜蓁,你糊涂啊!就因为恪哥儿没有登上太子宝座,你就玉石俱焚,不想活了?如今在东宫之位的是宪哥儿,是恪哥儿的亲叔父,往后怎么可能不善待你们母子呢?”
      皇后向来十分中意这个儿媳妇,顾氏出事,她是最心痛的。
      先前皇帝逼问,殷太后审讯的时候,顾氏都是一脸倔强,但皇后素来厚待于她,见皇后哭得伤心不已,顾氏的脸上那层坚冰终于出现了裂罅,露出一丝动容的神色,她低声道:“母后,你没有经历过,你不会明白的。”
      皇后泣道:“若你觉得母后不明白,你就告诉母后啊。我们母女一场,你有什么担忧,有什么需求,难道不能向母后倾诉吗?母后定然会竭尽所能帮你的啊。”
      “我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你去问她,你去问她啊!”顾氏忽然激动起来,伸手指着殷芷沅,朝皇后叫道。押着她的宫人吓了一跳,连忙把她的手按下去。顾氏也不挣扎,兀自道:“你去问问太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子这辈子都无缘于皇位,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儿子坐在本该属于自己儿子的宝座之上,即使是骨肉至亲,即使余生荣宠不绝,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什么意思!”
      触及心中最隐秘的伤痛,殷芷沅骤然颜色如雪。然而也只有一瞬间罢了,等皇帝皇后下意识地顺着顾氏所指的方向向她看过来的时候,殷芷沅早已恢复了素日的神色。
      “有什么意思?”殷芷沅淡淡地接口,“哀家不觉得没意思,哀家过得很好。哀家是先帝爷的原配皇后,无论是哪一位皇子继位,哀家都是备受尊崇的母后皇太后。哀家的舜哥儿是为国而死,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哀家一直为他感到骄傲。昊哥儿也是个孝顺仁义的好皇帝,与哀家母子情深,舜哥儿遗下的一子一女,在皇帝的恩泽之下也都过得很好。哀家这一生过得有滋有味,与你再无相似。”
      “哼,”顾氏闷笑起来,“明明被说中痛处,还要强颜欢笑,说些正大光明的话来演戏,太后娘娘,你心里不好受罢?”她砉然直起身子,又朝向抱着恪哥儿的翠微,字字铿锵地说道:“我顾宜蓁的儿子,只能站着死,不能跪着生,只能为天下之主,不能为一人之属!要我像熙惠太子妃那样养着个儿子孤苦半生,在众人表面恭敬实则怜悯的眼光中活着,不可能!要我的恪哥儿像秦王那样,明明有满腹才华却只能庸庸碌碌,只为了平息夺走他位子的人无休无止的猜忌和忌惮,那我宁可他现在就死掉,死在自己的母亲手里,好过活下来成为他父母的耻辱!”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在你口中,无论哀家还是熙惠太子妃,又或是秦王,好似都活得含屈忍辱,痛苦不堪,可这一切说到底不过是你的臆想罢了。熙惠太子妃一直为教养出了堪为妇德典范的好女儿,雅好诗书、温和谨慎的好儿子而骄傲,作为熙惠太子的未亡人,她觉得没有辜负先夫的意愿,作为哀家的媳妇,她一直替舜哥儿在哀家跟前尽孝,甘之如饴。至于秦王,他谨言慎行,从不堕了先父声名……”
      “谨言慎行,就够了吗?”顾氏打断了殷芷沅的话,“殷太后,你敢不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一句,秦王谨慎至此,就从来没有因为他是先太子的儿子,遭到当今皇帝的猜疑、忌惮吗?”
      殷芷沅脱口而出:“这有什么不敢的?”
      顾氏笑了笑:“也是,秦王并非先太子亲生,只是一个抱过来承嗣的义子,这样的人便是要揭竿而起,也不会有多少人追随。可我的恪哥儿不一样,他是睿德太子的亲儿子!我有时候想着,若是皇帝死得早一点,夫君死得晚一点,在他继位之后再丢下我们母子,那恪哥儿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帝,而不是什么劳什子魏王了!”
      此言大逆不道,吓得看守她的宫人慌忙去捂住她的嘴。坐在上首的皇帝闻言,哼笑一声。殷芷沅缓缓地摇头叹息道:“真是疯了。”
      她开始后悔蹚这一场浑水,顾氏胡言乱语,竟然拿她自己的处境与当年的熙惠太子妃相比,倘若皇帝真因为顾氏的大逆不道,迁怒到一直安分守己的秦王一脉,那真是贻害无穷了。
      环顾四周,见旁听的宫眷们也是个个目不忍视耳不忍闻,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假装没听见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殷芷沅看向顾氏:“你拿自己的境遇与熙惠太子妃相比,又口口声声说哀家能够明白你的感受,等哀家出言反驳,你又说哀家在演戏,你如此攀咬,意欲何为?”
      这句话不得不说,皇帝多疑轻信,若真往顾氏所说的方向去想,对秦王一脉来说肯定是个麻烦。须得由自己点明了顾氏意在攀咬,皇帝才不会多心。
      没等顾氏答言,殷芷沅又道:“罢了,旧年你素来与灵太嫔相厚,与哀家本就不亲近,如此行径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哀家便罢了,皇后待你不薄,一直将你视作亲生女看待,缘何你也如此忘恩负义,要残杀她唯一的孙儿,若非哀家揭破,还三缄其口,增加皇后的痛苦呢?”
      再强调一句,顾氏与灵太嫔相厚,她们当年可是合谋用毒香迷惑皇帝心智的,这种人的攀咬之词,绝不可信。
      “祖母说得极是,顾氏真是疯了,居然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对先太子遗孤下手,要知道恪哥儿可是宸哥儿唯一的一点血脉啊,还这样伤母后的心。”没等顾氏辩解,永嘉接过殷太后的话头,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逦娘眼疾手快救了恪哥儿,也幸好是顾氏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的手。倘若是她和恪哥儿单独在魏王府的时候起了意头,那我们就都鞭长莫及了。”
      永嘉顺利地转移了话题,皇后也缓过神来,向殷太后道:“母后,顾氏的这种精神状况,绝对是不适宜再抚养恪哥儿了,儿臣恳请母后准许,将恪哥儿交给儿臣抚养!”
      殷芷沅本就有将恪哥儿交给皇后抚养的打算,原本打算徐徐图之,谁料出了这样耸人听闻的母杀亲子之事,如今再耽搁不得,当即点头应下:“也好,如今你身子大好了,又有三妃协理宫务,也腾得出空来。恪哥儿养在你这里,也能和宪哥儿多多亲近。”宪哥儿闻言,也表态道:“祖母放心,父皇、母后放心,恪哥儿是兄长的孩子,儿臣定会好好待他,绝不生猜忌之心。”
      “至于顾氏……”殷芷沅开了个头,却没有说下去,而是看向皇帝。她记得从前皇帝与她相商,就有鸩杀顾氏,对外推说顾氏丧夫之后伤心过度,追随先太子而去的打算。原本怎么也要等灵太嫔丧事了当,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再动手,谁知道顾氏连这一时半刻都安分不得。
      皇帝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这旨意模糊,没说是不是全尸,也没说什么时候、什么罪名,林天白听见了,却不知该怎么处置,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一声,却不敢擅自动作。
      一直跪在地上的顾氏忽然冷笑一声:“不消得你们动手,我自己来便是。”说着挣开押解她的宫人,拿起地上的碎瓷器,用锋利的瓷片在自己颈项上一横,霎时血流如注,伴随着建极殿中宫眷们的惊呼,顾氏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她下手极重,割痕深深地陷进脖子里,可见心中之狠与恨。
      顾氏身死,或有人恻然,有人心惊,却无人敢为这心怀怨望,谋害魏王的毒妇落泪,唯有皇后情难自禁,泪如雨下,也不知是纯粹在悼念一条年轻生命的逝去,还是替魏王死里逃生而庆幸,抑或是在哭自己识人不明。
      事情了结,殷芷沅扶着朱槿的手,再次离开建极殿,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
      殿外骄阳丽日,绿荫如翠,百花盛放,俨然一副繁盛已极的富贵气象。草木无心,浑然不知先前建极殿中曾两度发生这样惊心动魄之事,两条鲜活的生命于瞬息之间就溘然长逝于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中。
      迎着阳光,殷芷沅被晃得微微眯起眼睛。她回想起自己这半生,宣武帝在世的时候,她要和六宫嫔妃斗智斗勇,弹压她们的不臣之心,平息后宫的争斗;崇文帝继位后,她先是和宿命相争,在上苍残酷夺走她的珍宝之际殊死搏斗,试图挽留或是握住最后一丝温情和慰藉;再是和心怀不轨之人斗,斗倒了谋害禹哥儿性命的卢衣晴,又眼看着窥伺太后之位的顾宜蓁自寻死路。
      如今,一切似乎都结束了,除了一个城府极深,犹未放弃储位之争的许贵妃。细论起来,许贵妃之所以作今日的困兽之斗,何尝不是因为见吴王美人在怀,斗志全消,不欲再卷入朝堂之争里面,才让许贵妃痛心失望,不惜兵行险着。
      可是细想起来,一切远远没有结束。旧的斗争止息烽烟,新的烦忧层出不穷。如何指点宪哥儿当一个好皇帝;如何培养恪哥儿,让他的一生无愧无悔,与叔父的关系亲密无间,这一切,光靠皇后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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