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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甘弃卒灭亲非为义 ...

  •   朱槿的话近乎质问,实在有些无礼了,但殷芷沅却不以为忤,反而笑道:“你这丫头,不问哀家为什么这样觉得,反而怪哀家不去救人,倒是有一颗仗义任侠之心。”朱槿忙请罪道:“奴婢无意冒犯娘娘,只是奴婢在您身边伺候许久,耳濡目染,知道您菩萨心肠,才敢有此一问。”
      殷芷沅道:“无妨,你能秉持善良正义,哀家深感欣慰。只是要解答你的这个疑问,哀家还是得从‘缘何觉得真凶是贵妃’说起。”
      朱槿思忖片刻,试着猜测道:“小殿下出事的时候正在贵妃娘娘怀里,贵妃本就是最方便下手的人,您有所怀疑也是正常,况且出事之后贵妃并不伤痛,反而情绪激动地要求寻找凶手,到后面才突然伤怀,不似真心哀悼小殿下的夭亡,反而……像是蓄意博取皇上的同情。”
      殷芷沅赞许地一笑:“真是聪明。哀家确实觉得贵妃反常,不过这还不是哀家疑心她的全部理由。贵妃虽是憧哥儿的亲祖母,但说到底憧哥儿是庶出,比起赵氏肚子里的凤凰蛋,许贵妃肯定不怎么看重这个孩子,便是夭折了,也不会过分伤心。故而她一开始愤怒多于伤心,虽然反常,却不算异常。”
      宫人斟了茶来,殷芷沅接过,饮了一口,继续道:“真正让哀家觉得不对的,是许贵妃上来就咬住宪哥儿不放,还和她那个宫女一吹一唱。当然,奶糕确实是宪哥儿分送的,疑心他也是正常,可是换成寻常人的思路,略一思考就会排除宪哥儿的嫌疑。宪哥儿要对吴王府不利,首当其冲的该是曾经与他争位的吴王才对,其次也该轮着怀孕的赵氏,他无缘无故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庶出之子下什么手?根本就没有动机。接下来正常的思路就会如你一样,疑心到妻妾之争伤及孩子,将嫌疑锁定在赵氏、惠姬乃至蔡姬身上。贵妃聪明如斯,怎么会想不到是妻妾争风的可能,可她却绕来绕去咬着宪哥儿。”
      朱槿应和道:“确实可疑。不过吴王妃是贵妃的儿媳,两位夫人又是贵妃千挑万选才为吴王择定的,无论是她们中的哪一位下手,对贵妃来说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与其对她们产生怀疑,倒是疑心太子殿下这个所谓的‘外人’要轻松很多。”
      殷芷沅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但贵妃生性聪颖,从不感情用事,故而哀家虽然因为她攀咬宪哥儿而起了疑心,却也没有因此断定是她做的手脚。哀家当时想着,会不会憧哥儿中毒这件事贵妃确实不知情,但是事发之后她想借机扳倒宪哥儿,这才苦苦逼问于他。真正让哀家认为有七八分可能是贵妃的筹谋,还是在吴王审问养娘的时候。”
      “彼时养娘被吴王问话,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眼珠子乱转,一直在往贵妃的方向瞟,口中除了一些求饶的话,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说。直到许贵妃剧烈地咳嗽起来,养娘才跪倒在地,说是受蔡姬指使,下毒争宠。”
      朱槿当即会意:“您的意思是,咳嗽是一种信号,贵妃与养娘约定以咳嗽为号,咳嗽之后就由养娘出面指控蔡夫人?”殷芷沅颔首道:“正是,所谓狡兔三窟,许贵妃是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人,她谋划这场闹剧,用意本该是污蔑宪哥儿毒害侄儿,让他失去正位东宫的资格,但亦预备了后招,如果污蔑不成,还要留个后手出来背锅,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来。所以当时应该是贵妃眼看着攀诬宪哥儿无望,只能撤手,就示意养娘出来指证蔡姬。”
      朱槿沉默片刻,忽然道:“娘娘,您说的一切合情合理,奴婢拜服。但奴婢想斗胆说一句,这一切都只是您的猜测,您有什么实证可以证明确实是许贵妃指使吗?”
      殷芷沅长叹道:“正因为这一切都是哀家的臆想,没有任何明证,哀家才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蔡姬被杀,却不能救她。”
      朱槿沉默了。殷芷沅又道:“而且你有没有发现,吴王处置了蔡姬和养娘,二人被拖走的时候都在哭,蔡姬还喊了些冤枉、求饶的话,养娘却没什么动静,好似死亡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结局。故而哀家认为,养娘是贵妃预备好的死士,即便哀家拦住吴王,对养娘严刑拷打,她也不会吐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会咬定是受到蔡姬指使。”
      朱槿沉默许久,忽然道:“那贵妃为何要害死自己的亲孙呢?纵然如娘娘所说,她并不重视这个庶出之孙,但也可以将药的分量下得轻些,达成污蔑旁人的目的就可以了,何故要下重药,要了一个小孩子的性命呢?”
      殷芷沅轻声道:“想必那是因为,如果憧哥儿只是轻伤,很可能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使如她所愿,宪哥儿被污蔑成了谋害侄儿的凶手,但憧哥儿无碍,又有皇后求情,宪哥儿肯定不会遭到重罚,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唯有憧哥儿以极为惨痛的方式死去,才能触动皇帝疼惜孙儿的情肠,才会让他意识到凶手的残忍,才不会手下留情。”
      主仆二人相顾无言,旁的侍从虽然侍立在侧,旁听了这一场耸人听闻的推断,却都训练有素,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半分诧异之色都不曾露出来,也不敢出去胡乱嚼舌。
      朱槿虽然聪明,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率先开了口:“娘娘,您既然已经有了推断,难道就任由贵妃这样?”殷芷沅道:“哀家还能如何?许家积累到现在,也是三代的世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许行羽遭到贬斥,毕竟还是工部尚书、内阁阁老,许徽羽虽然因为夺嫡之事上太过伶俐张扬,遭到皇帝冷遇,但看今天的情状,重新复宠指日可待。无凭无据的,哀家便是想严惩许贵妃,也要看许家答不答应。”
      朱槿急道:“您贵为太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想要处置一个妃子,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殷芷沅淡淡道:“太后又如何?连皇帝贵为天子,都有许多的身不由己,遑论哀家。”
      她看向朱槿,将她来不及掩饰的震惊和失望收入眼底,扯了扯嘴角:“位高则权重,权力越重,责任和压力也就越大,越发不能行差踏错,否则何来公允,何来人望?载舟覆舟的道理,平日里你们陪着哀家读书,想也听过太多次了,无须多言。若失了人望,高位也就坐不稳了。”朱槿喃喃道:“您说的许多话,奴婢都似懂非懂,奴婢只知道,公道自在人心。”
      殷芷沅笑起来:“好一个‘公道自在人心’,但你可知,人心易变,千人千面,是世界上最没有定准的东西。”
      她回想起自己历时半生,费尽心思才查出害死禹哥儿的真凶,为他报仇雪恨的过程,眼中流露出一丝似欣慰又似怅然的神色:“都知道快刀可以斩乱麻,可钝刀子割肉,才是最痛的。哀家现在是不能把贵妃怎样,但哀家可以等。时机成熟的时候,会让她付出代价的。”
      朱槿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殷芷沅却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哀家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哀家已经老了,但贵妃还年轻,哀家未必等得起,是吗?”朱槿忙道:“太后娘娘千秋万代,奴婢不敢作此想。”殷芷沅笑道:“这又何妨?人终有一死,哀家亦不例外。横竖哀家如今身子还算硬朗,等真的不中用了,也会安排好一切,届时自有人接过哀家手中的薪火,完成哀家的遗志。”
      殷芷沅语毕,站起来道:“歇得够久的了,你扶着哀家回去罢。”朱槿问道:“娘娘累了,可要传轿?”殷芷沅摆手道:“不必了,成日在宫里躺着,躺得骨头都软了,好生走一走,松泛松泛也好。”
      才出了澄瑞亭,忽见一个宫女跑过来,向殷芷沅道:“太后娘娘原来在这,叫奴婢好找。皇上和皇后请您往建极殿去一趟。”殷芷沅问道:“何事?”宫女道:“睿德太子妃谋害魏王殿下,幸而被楚王妃救下了,皇上和皇后请您回去,拿个主意。”
      殷芷沅一时怀疑自己听岔了,问道:“你说谁谋害了谁?”宫女道:“是睿德太子妃谋害魏王殿下。”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今日恶虎扑食虎子的事情却经历了两遭。殷芷沅心中诧异,只得加快脚步,重又回到建极殿中。
      且喜殷芷沅先前只顾着和朱槿说话,行得并不远,不多时就回到建极殿中。只见里面狼藉的杯盘都被清理干净,一众皇室子女和有所出的妃嫔都原地坐着,皇后亲手抱着还在抽泣的恪哥儿在殿内来回走动,皇帝则一脸阴沉地坐在正中的主位,他的前面跪着一个垂着头,被反剪着双手的女子,看不清面容和神情,那女子身边放着几片碎裂的瓷器,脚边的红绒金线回字纹地衣上还洇着一滩水渍,泛着奶制品特有的淡淡腥气。
      看见殷芷沅进来,皇后忙将恪哥儿交到翠微手里,亲自迎上前来:“母后来了。”短短四个字的功夫,她的眼圈又红了,声音中也带着哽咽之意。
      殷芷沅“嗯”了一声,携着皇后的手往殿内走去,路过跪地的女子时她瞥了一眼,从她身上衣服的制式辨认出此人正是魏王之母,睿德太子妃顾氏。
      没等她发问,皇帝便向林天白道:“林天白,你将此间发生的事告诉太后。”林天白答应一声,向殷芷沅说明道:“方才太后娘娘您离开之后,皇后娘娘就吩咐杂役们收拾残局,谁料睿德太子妃趁众人不备,竟然抢过毒害了憧殿下的那碗奶汁,就要灌给魏王殿下喝下。幸好旁边的楚王妃及时发现,打落了她手中的碗。”
      这件事不难说明,但实在难以理解,饶是殷芷沅阅人无数,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皇帝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丝疲惫:“朕亲自审问顾氏,可她却咬死不肯说出为何要这样做,若不是顾及宸哥儿的脸面,朕真想打发她到慎刑司,用百十种酷刑撬开她的嘴巴。皇后也是束手无策,如今只能偏劳母后了。”
      又是投鼠忌器。譬如片刻之前憧哥儿夭折之事,顾及皇家颜面,憧哥儿明明是中毒,偏要说成暴毙,蔡姬明明是被处死,偏要说成是伤心过度随儿子去了。如今也是一样,明明顾氏意图谋害王爷,即使未遂也足以被打入牢狱之中,自有严刑酷吏让她开口说出图谋,可是顾念宸哥儿的在天之灵,在摸清她的真正意图之前,还是不能贸然对先太子遗孀用刑。
      殷芷沅觉得厌倦已极,在这宫廷之中,笑未必是真的开心,哭也并非是真的悲痛,四方宫墙仿佛逼仄的枷锁,穹隆天幕则是压抑的束缚,在这样的环境里,个性被扭曲,情感被压抑,君臣之纲凌驾于父子人伦之上,主从之属逾越了夫妻情谊,皇家颜面,也掩住了事实真相、公平正义。
      然而她又能如何呢?她已经花了半生的时间适应这个宫廷的规则,从公公孝武帝到孙儿仁宪太子,游刃有余地游走在不同的皇帝或是未来皇帝之间,深得他们的垂怜或是敬重。这样的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不喜欢就可以说不的殷家芷姐儿,而是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能浅笑从容地予以解决的昭懿皇太后。
      故而殷芷沅浅浅笑着,向皇帝颔首:“你我母子,何须如此客气。”接着便向跪在地上的顾氏道:“你且抬起头来。”
      反剪她双手的宫人捏住她的颈项逼她抬起头来,动作粗鲁而又迅捷。顾氏被迫抬头,眼中还有尚未来得及掩饰好的阴鸷,神情充满怨怼,却并无一个母亲要与儿子生离死别的悲伤遗憾。

  • 作者有话要说:
    仁宪太子就是现任太子宪哥儿。
    解释一下,贵妃为什么选蔡姬背锅,而不选惠姬?因为赵氏腹中的孩子性别未知,如果选了惠姬背锅,憧哥儿死了,憬哥儿的生母是罪人,两个孩子都没希望了,赵氏若生了女儿,吴王将会面临继承人危机;让蔡姬背锅,憧哥儿(庶长子)母子没了,但憬哥儿还好好的,若赵氏生了女儿,至少有一个继承人备选了,若赵氏生了儿子,憬哥儿非嫡非长,赵氏所生的儿子地位也会更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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