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0、暮雨潇潇鲜克有终 ...

  •   倏尔夏至,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合宫上下都有些滞夏,每日从东西六宫走到坤宁宫请安都要出一身汗,皇后干脆免了每日的晨定省,只在黄昏时分召六宫妃嫔前来说话。殷芷沅更是畏热,她年事已高,太医叮嘱不能用冰,每日只能在外殿放着冰盆,由宫女轮流打扇,将凉风送到内殿。连芙蓉簟都不许用,只能用丝绸做了寝具,聊解暑热。
      蝉鸣嘶嘶,让本就烈日炎炎的午后更加难熬。自有手脚灵便的宫女太监将树上的鸣蝉粘下来,换取片刻宁静。留夷将湃好的瓜果切成小片,插上银签子,送到殷太后手边。殷芷沅插了一块吃了,望着窗外,向她道:“天这样闷,只怕晚点要下雨呢。”留夷应道:“正是呢,这样热的天,娘娘总没胃口,等落了雨,消消暑气,娘娘晚膳倒是可以多用些。”殷芷沅吩咐道:“趁着天晴,去膳房说一声,若不下雨,晚膳仍吃银丝冷淘;若下雨,就做几个热热的菜,不要鸭子,再上一盏素些的滚热的汤来。”留夷答应一声,又掖着手笑道:“娘娘听奴婢一句劝,便是不下雨,那银丝冷淘也吃不得了,太医说过您要少吃冷食。”殷芷沅笑道:“真是愈老愈受罪,这不准那不让的,便是活成个人瑞都称意不了。”到底还是依了留夷的劝告,将银丝冷淘换成了一碗鸡汤裙带面。
      等留夷出去了,殷芷沅又命人将澧兰叫进来。
      澧兰进来的时候见殷太后正望着窗外出神,不由笑道:“太后在看什么,这么入迷?”殷芷沅收回目光,向澧兰笑道:“没什么,只是哀家觉得今儿天气甚好,等会下过雨,空气清新,就更宜人了。”
      澧兰笑着应了一声,又关切道:“太后可别贪凉,上一回听辛夷说,您竟然在檐下伸手接雨水玩。”殷芷沅笑了笑:“哀家不过是怕热,取一点凉意罢了。”
      寒暄过后,言归正传,殷芷沅道:“哀家叫你过来,是想问一句,佛堂里如今是个什么情状?”澧兰见问,素来端庄的脸上现出一丝飞扬的快意,念佛道:“也算是老天有眼。太嫔刚接到降位的旨意时,还有闲暇做些表面功夫,哀哀悲泣,闹着要求见皇上。皇上铁了心不见,太嫔又说,便是要将她赐死,也总该让她死个明白,皇上如此刻薄,苛待先帝遗妃,就不怕天下悠悠众口么。”殷芷沅点头道:“软硬兼施,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卢氏也算是百宝尽出了。”
      澧兰应和道:“百宝尽出的末路,可不是黔驴技穷么?皇上铁了心不见,只让林天白递话,说彼此不见,对太嫔还更好些,若见了,只能将最后一丝情分糟蹋干净。皇上说得含糊,太嫔还不晓得究竟是哪件事触了皇上的逆鳞,就开始凭空臆测,反问林公公,是否是康妃娘娘胡言乱语,在皇上面前诋毁她,又怀疑到娘娘您头上,觉得您向皇上进了谗言,连皇后娘娘她都没有放过,质疑皇后为了不让魏王继位东宫,同皇上说了什么。简直可笑,魏王殿下是皇后嫡亲的长孙,便是皇后属意如今的太子殿下,也不至于害自己的亲孙,可见太嫔是急红了眼了。”
      殷芷沅有意与澧兰长谈,便示意她坐下,澧兰告了罪,在她跟前坐了,继续道:“如此喧闹不休,皇上也烦了,却依旧没多说什么,只命人镌刻好恭肃敬太妃和庆王殿下的牌位,送进佛堂,取代了原来您预备的无字牌位。牌位送进去,太嫔才知道竟是当年下毒谋害庆王殿下的事东窗事发。据当差的王炳辉说,太嫔见他进来,还有力气吵嚷,扯着他的袖子要求见皇上,等牌位供奉到神龛上,太嫔的脸倏地白了,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无,整个人跟发了疟疾似的直打摆子。当夜臣就带着谢兰入了佛堂,分别在太嫔的床头、神龛上、太嫔念经的地方挂了几幅白绸,都不消得真的装神弄鬼,太嫔就已经吓得不轻了。”
      殷芷沅淡然道:“卢氏心志坚定,想必没那么容易疯。”澧兰答道:“正是,太嫔受惊之后,冷静下来,便愤怒不已,破口大骂,眼看面君无望,说话就没个顾忌,将许多陈年往事都骂了出来——这一段,您已经打发玻璃学给皇上听了。皇上倒也没有放在心上,想来是太嫔谋害庆王的首罪已经够重了,再添一些也不算什么,只吩咐了一句,说太嫔如今正在清修,佛堂不消得许多人伺候,将佛堂的人都挪了出来,让他们轮值,每日只留两个人在里头当差。太嫔衣食不周,更兼着睡不好,精神就短,口中说出来的话就更难听了。”
      殷芷沅道:“让她骂去罢,再这样下去,皇上头一个不耐烦,届时打发人堵了她的嘴,她也就安静了。”
      才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天色愈发暗沉得厉害,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澧兰忙行至紫金阆云烛台跟前,拿火折子去点烛。慈宁宫内才亮起一点昏暗的烛光,蓦地天地间惊雷一闪,一道紫电破开黑云压顶的天幕,惊得宫女们纷纷惊呼。澧兰吃得一吓,手中的火折子险些落在了地上,连忙稳住了,将烛台上的一排蜡烛悉皆点亮,这才回到殷芷沅身边,笑道:“夏日多雨,时见惊雷,娘娘可曾吓着了?”殷芷沅笑道:“哀家都活了一甲子有余,见的风雨还少了么,岂会被这个吓到。”
      澧兰道:“宫里怕打雷的人不计其数,譬如祝美人,旧年宫宴赏荷,平地起惊雷,祝美人吓得花容失色,打翻了面前的玉樽,还因为殿前失仪被皇上训斥了。”殷芷沅淡然道:“哀家闲来阅读话本,常见人赌咒发誓时,以‘天打雷劈’发誓,还有钦天监的官员以雷霆闪电的天象言事,称天雷乃神罚,甘霖则为神赐,雷公之说,自《山海经》就有记载,口耳相传得多了,便带了些刚正不阿,惩恶扬善的意味。哀家觉得怕打雷的不外乎两种,一种是胆子不够大,或是专注于旁事才会受惊,另一种则是德行有亏,做过亏心事的。祝美人素来楚楚可怜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
      澧兰思量了一会儿,低声道:“臣冷眼看着,祝美人只怕并非前者。从前庄嫔还清醒的时候,两人时有龃龉,虽则庄嫔性子娇纵,十回里似有九回是庄嫔挑的事,可这祝美人也未必全然无辜。只她素性柔顺乖觉,颇得帝后怜爱,也未生什么大的事端,与后宫诸人倒也相安无事。”殷芷沅摆手道:“弄些小巧倒也罢了,年轻轻的小姑娘,生得可人意些,性子又伶俐,难保不会生事,左不过是为了博得皇帝的宠爱,也未必是坏事,只一条,不能害了旁人。也正是因为祝氏未生事端,哀家和皇后才容下了。”
      澧兰颔首道:“娘娘说得是。”雷电过后,便是密集的雨幕,黄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打在瓦片上,交织成一曲荡气回肠的高歌,地面上碎裂的水珠洇起一层朦胧的水雾。早有举止利落的宫人将中庭的鲜花搬到廊下,无法搬走的灌木上也用油布覆盖,片刻前还姹紫嫣红的中庭,如今只余朦胧的水汽晕染开的珠灰与浅碧。
      澧兰的说话声几乎要被雨声掩盖了,她不得不拔高了嗓音:“这样大的雨,也不知道太嫔要不要出去淋一淋,再上演一出苦肉计。”殷芷沅闻言,看向她:“这是怎么说?”澧兰笑道:“您可还记得夏日里头一场暴雨的时候?约摸在十几日前,太嫔忽地跪在雨幕里,浇了个湿透,想以此打动皇上,获得狡辩的机会。只是淋得水鸡一般,也未等来皇上,皇上只命人将太嫔搀扶回去,请了个太医给她看病。太嫔回去之后就发起烧来,足足病了七八日才能起身,从头到尾,皇上一次都没进去看过,只隔日打发林天白去看望。还吩咐了,太嫔无论说些什么,都不必传到他耳中。”
      殷芷沅叹道:“皇帝素来耳根子软,哀家就怕他被卢氏软磨硬泡给磨软了泡化了。倒是难为他有这样的志气。”澧兰道:“怎么说呢,若单单是太嫔给庆王殿下下毒,导致殿下惨死,或者单单给皇上下毒,以此抓住皇上的把柄,皇上不至于如此坚定。偏生两件事加在一起,皇上每每心软之时,只消得想一想太嫔连自己的亲生子都可以下手,但凡药量加重一些,皇上就会落得和庆王一样的下场,如此惊惧之下,才能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再被太嫔的花言巧语所打动。”
      殷芷沅正欲接话,忽见窗外一个人顶着急雨步履匆匆地往正殿的方向赶,虽然撑着一方丁香色油纸伞,却也淋得湿透,正站在廊下拧裙角,她眯着眼看了片刻,向澧兰道:“那不是谢兰那孩子么,好端端的怎么在雨中跑?”澧兰依言往窗外看去,奇道:“正是谢兰,臣进来陪娘娘说话前,打发她代臣处理宫女们的回话呢,如今跑得这样急,想是有要紧的话递进来。臣且去看看。”
      不多时澧兰去而复返,白皙的面颊上没什么血色,嘴唇微微颤抖,可眼神却灼热而又明亮:“太后娘娘,太嫔过身了!”
      殷芷沅砉然立起来:“卢氏死了?怎么死的?”澧兰一字一顿地答道:“天打雷劈。”
      报丧的云板响遏行云,却未曾伴随着传讯太监的尖声悲鸣,想来是宫里人极擅知机,从太嫔降位之事和宫中的诸多流言蜚语中推知太嫔为皇上所弃,这样不祥之人的不祥之事,也无须在第一时间晓谕六宫,令合宫上下举哀了。
      都说夏日多骤雨,来得急,去得快,这一场雨却不然,非但没有偃旗息鼓的态势,反而愈演愈烈,仿佛誓要洗刷干净卢氏这险恶的一生留在人世间的无尽罪孽。
      潇潇雨幕中,殷芷沅静静坐着,听澧兰回话:“是贴身伺候太嫔的玛瑙往慈宁宫来传的信,玻璃已往皇上处去了,云板能响起来,想来是皇上也知道了。玛瑙说,太嫔此番故技重施,见乌云蔽日,眼看将要下雨,就跪在庭中大声呼唤皇上的乳名,要求与皇上见面。佛堂众人司空见惯,从前还要苦劝,如今也只干巴巴地劝了两句,便由她去了。谁料太嫔才跪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刮起大风,这风也邪乎,吹进内堂,将敬太妃的牌位吹倒在地上,玻璃进去扶,玛瑙就立在廊下看着太嫔,忽地电闪雷鸣,也就在一瞬之间,玻璃还没来得及把牌位放好,天上就降下一道雷电,等她跑回廊下,太嫔已经被雷劈中,成为一具焦尸了。”
      殷芷沅听见敬妃的牌位倒下,眼睛便已湿了,及至听到卢氏被天打雷劈,忍不住慨然长叹,对着长空喃喃道:“環儿,可是你——回来复仇了?”
      殷芷沅在人前总以位份称呼敬妃,倒不是因为敬妃人死灯灭,故而客气疏远,而是一直愧疚于未能照顾好禹哥儿,愧对敬妃临终所托,不敢过于亲昵。如今大仇得报,总算是对敬妃有了交待,终于能以闺名相称。澧兰随侍太后多年,见证了殷芷沅忍辱负重多年,步步筹谋,终于谋得今日扬眉吐气,这简简单单的一句“環儿”,蕴藏着多少心酸苦痛,又带着几许如释重负。
      殷芷沅叹毕,已是潸然泪下,澧兰也陪着落泪。殷芷沅忽地站起来,扶着澧兰的手道:“陪哀家去一趟偏殿的佛堂,哀家要好生祭拜環儿和禹哥儿,也要告诉玉树。”澧兰见外头雨大,本欲劝太后等雨势小些再去,听到“玉树”的名字,心中酸涩难言,也不再苦劝,去寻了一把伞,亲自扶着太后去了佛堂。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