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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扫浮尘终拨云见日 ...

  •   皇帝见殷太后语中有未尽之意,连忙追问,可太后却三缄其口,以“不欲空口无凭地说嘴,破坏你们母子亲情”为由,总是不愿倾吐。
      皇帝再四求恳,殷太后露出疲惫之色,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靠在雕着流云万蝠纹样的椅背上。皇帝见太后摆出长谈之态,似有松口之意,连忙在离她最近的雕花椅上坐好,作洗耳恭听状。
      殷芷沅看向皇帝,神色是说不出的慈爱:“昊哥儿你可还记得,你上头还有个哥哥,小名叫禹哥儿?”听到童年的旧称谓,皇帝脸上也不由现出柔和的怀恋之色,闻言点头道:“儿臣记得,二皇兄是父皇身边的敬妃娘娘所出,自幼失恃,由母后亲自教养,后来追封为庆王。”禹哥儿走的时候当时还是三皇子的昊哥儿也有十来岁了,已经记事。兄弟俩年纪仿佛,是宫里仅存的皇子,感情一直很好。
      提到“庆王”,殷芷沅眼中又簌簌落下泪来,皇帝有所察觉,一面替她拭泪,一面柔声道:“母后可是想到了二皇兄,故而如此伤怀?”殷芷沅并不讳言,点了点头,继而问道:“昊哥儿可还记得,禹哥儿是怎么离开母后,让母后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的?”
      她语气消沉,声音低涩,字字句句有如泣血,皇帝闻言,大有不忍之态,虽不明白母后骤然提及早亡的次兄究竟是何用意,但还是依言答道:“二皇兄是惊马而亡。”
      “惊马而亡,”殷芷沅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若果真是惊马而亡,母后或可自我安慰,许是上苍见禹哥儿聪颖孝顺,早早接他到极乐福地。可是——禹哥儿惊马,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是有人包藏祸心,在禹哥儿前往马场的途中往他身上偷放了会使得马儿烦躁不安的香料,才导致弓马娴熟的禹哥儿无法驾驭,终致落马,不治而亡!”
      说到这里,殷芷沅由支颐落泪的姿势倏而抬起头来,与皇帝对视,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皇帝举着帕子的手背上,眼中除了哀哀欲绝的伤感,更多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殷太后素来慈和若上善之水,但皇帝素来知道母后亦有一副铮铮铁骨,刚硬要强,绝不轻易在人前露出荏弱之态。上一回见到母后伤心无地,还是殷宜好与嘉善做出不才之事的时候。如今见到母后的泪水,皇帝心中顿时平添了一分难言的酸涩。
      殷芷沅见皇帝的孝顺之意不似作伪,情知自己这个嫡母在他心中颇有些分量,心中稍觉安慰,只是见他光是孝顺,却尚未明白她提起旧事的用意,不由又有些失望。
      机会稍纵即逝,殷芷沅见皇帝依旧不明白,便不再等待,而是主动把话挑明了:“彼时母后与你母妃亲如姊妹,对她时有照拂,知她喜爱调香制粉,便特许花房专门开辟了几间暖房,供她培植种种可以入药、调香的珍稀植物——其中不乏不应该出现在宫里的毒物。你母妃常与坤宁宫往来,又十分温柔慈和,非但母后所出的安成公主对她十分依恋,养在母后跟前的禹哥儿也满怀孺慕之情,对于你母妃给他的东西,亦是放心取用,从不生疑。”
      说到这里,皇帝终于明白过来,他的震惊程度不下于先前殷芷沅向他挑明是卢氏用香料算计他的时候,他似乎有些支撑不住,垂下手臂,如殷芷沅一般靠在椅背上,仿佛那片薄薄的木板能给他提供力量似的。
      殷芷沅见他没有跳将起来情绪激动地为卢氏辩驳,便趁热打铁道:“你道母后是缘何得知的?事情还要从崇文十九年睿德太子行猎惊马那一回说起……”
      她将山谷百合引出四季海棠,让她回忆起前尘旧事,又寻了花房年高的花匠询问,得知唯有卢氏有伤害禹哥儿的可能,至于卢氏在慈宁宫中大放厥词,泰然承认用来陷害禹哥儿的香料名为“乾清”的事,因其言辞嚣张,说出来不能取信于皇帝,故隐去不提。
      待说尽始末,殷芷沅疲惫地叹出一口气:“当年花匠李大忠记档的册子,依旧保存在母后这里,你若要看,母后便命人从慈宁宫取过来。可巧今日为了析出花盆里的香灰请来一名花匠,正是李大忠本人,他如今正在偏殿里听候垂问,你若要问,一并问了。”
      “不必了。”过了许久,皇帝干涩的声音缓缓地响起来,他抬起头,四目相对之时,殷芷沅赫然发现他眼中布满血丝,耳中传来皇帝轻细却坚定的声音:“从前她能炮制香料构陷母后,损毁您的清誉;如今又为了扶植与她血缘亲近的恪哥儿为帝,好过一把太皇太后的瘾,不惜对亲生儿子下药。早些年为了让她唯一的儿子有机会触摸到皇帝的宝座,下药杀人——都在情理之中,没什么不可信的。”
      皇帝倒是上道,不必殷芷沅条分缕析,已然明白了卢氏伤害无辜的禹哥儿的用意。殷芷沅心中既痛且快,故意道:“皇帝还是看过人证物证再作决断罢,毕竟时隔多年,培植特殊植物的花房已经不存在,禹哥儿在陵寝中也酣眠多年,当年害他惊马坠亡的香料早就消散无踪了,还算不得铁证如山,若真是冤屈了你母妃,也非皇家之福事啊……”
      皇帝生性多疑轻信,既然能轻而易举地相信自己的说辞,不排除见到卢氏之后又反而被巧舌如簧的卢氏说动的可能,唯有出示证据,让自己的说辞更加有力,待他日卢氏狡辩之时,皇帝才不会轻易被说动。
      皇帝犹豫片刻,似乎仍然很难接受怀胎十月生养他的母亲是如此蛇蝎心肠之人,脸上满是惶惑不忍之色,最终点了点头:“随母后所言。”
      殷芷沅拭干眼泪,唤辛夷进来,命她往慈宁宫去取花匠记档的册子。皇帝去往偏殿询问李大忠的时候,她吩咐了白芨替她净面匀妆。等她收拾停当,证物也被取来。皇帝阅过,下眼睑的皮肤已经殷红如血,只是尚且强撑着帝王的威仪,没有在人前落泪。
      殷芷沅屏退左右,轻声道:“你可还记得,你下旨让你母妃在佛堂清修的时候,母妃命人预备了两块没有刻字的牌位,供奉在佛堂里,让它们每日受你母妃一炷清香。彼时母后投鼠忌器,讳莫如深,虽有所疑,亦有所虑,只能缄口不言。如今将这些陈年往事说与你听,非但母后胸中块垒可消,敬妃母子在九泉之下亦可含笑。母后深负敬妃所托,不能保护和照顾好禹哥儿那样聪明灵秀的孩子,如今也算是可以弥补万一了。”
      皇帝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情愫,话音哽咽难禁:“母后……都道莲子心苦,儿臣此刻心中之苦,尤甚莲心万分!母妃之行径,叫儿臣该如何是好啊!”
      他自己的帕子给殷芷沅拭泪了,如今热泪长流,也顾不得许多,抬起袖子拭泪,清了清嗓子,又道:“谋害皇子,其罪当诛——若她并非儿臣的母亲,儿臣自会如此秉公处置,给二皇兄偿命。可她,是儿臣的母亲啊!她的所作所为,说到底还是为了朕这个儿子,虽然手段卑劣,却是存着寸草春晖之意,叫儿臣……如何是好!”
      殷芷沅将手放在他肩膀上,声音温柔而又坚定:“昊哥儿秉性贤孝,才会如此自苦。非是母后质疑康贵太妃爱子之情,只是觉得假若如昊哥儿所想,康贵太妃一片爱子之心,为了儿子的前途,一届弱质女流也敢鼓起勇气下手杀人,是何等的勇敢无畏。爱子若此,又怎会为了孙子的前程,反倒给儿子下药,损伤儿子的身体呢?难不成康贵太妃爱子之心,竟逊色于爱孙之心么?”
      见皇帝的眼中染上了狐疑之色,殷芷沅继续道:“所以母后以小人之心揣度,或许康贵太妃自爱之心,尤甚于爱子、爱孙之心?毕竟她并非先帝原配正妻,想要登临太后之位,唯有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登临大宝,方有机会染指圣母皇太后的宝座。谁料阴差阳错,纵然她能为了让昊哥儿你有更好的前程,忍痛狸猫换太子,将你和先帝顾康嫔所出的孩子调包,让你成为许氏养子,又将身份比你贵重的禹哥儿狠心杀害,忍辱负重廿载,终于母子相认,却仍旧与太后尊位隔了一步之遥。或许正是被这样的遗憾驱使,才会另辟蹊径,改扶植恪哥儿,他日你百年之后,母后想必垂垂老矣,而她尚且春秋鼎盛,有立储谏言之功,恪哥儿想必格外敬重她这位曾祖母,皇太后顾氏又与她血脉相连,届时想必能名正言顺地过一把‘宣武圣慈太皇太后’的瘾了。”
      皇帝愀然变色,尚在沉吟,殷芷沅兀自说道:“若如此解释,从前说不通的地方,倒也通了……母后几番被你母妃针对,回想起旧时姐妹之情、荫蔽之谊,伤感之余亦十分费解。卢妹妹秉性温和,若说是怨恨哀家没有主持公道,冷眼旁观许氏鸠占鹊巢,也不该怨恨这许久,还如此辣手报复,这气性也太大了些。但若她并非怨母后顾及先帝颜面而没有尽早向你告知身世,而是在怨恨母后在你们母子相认之后没有拨乱反正,补给她太后尊位,而是让她一直屈居太妃之位才如此不死不休,倒是说得通了。”
      随着殷芷沅娓娓而谈,皇帝眼中伤痛愧悔之意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遮掩的阴霾和齿冷之意。
      殷芷沅好似浑然不觉皇帝的情绪变化,犹自和缓轻柔地说着:“至于该如何处置,昊哥儿也实在不必为难。禹哥儿之死的种种疑窦得以拨云见日,在天之灵想必深觉欣慰。若将卢氏绳之以法,让天下臣民知道先帝二皇子庆王殿下并非寻常的惊马而亡,而是遭到庶母陷害,等同于将皇家丑闻大白于天下,亦会引得朝臣非议昊哥儿你得位不正——可惜康贵太妃一片为你打算的爱子之心,造下的孽却是报应在了你这个儿子身上了。”
      她顿了顿,面上露出踌躇艰难之色,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所以母后再三考虑,卢氏固然罪孽缠身,却不能为打老鼠伤了玉瓶,让流言甚嚣尘上,影响你为人君的威严。你和禹哥儿都是母后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话由母后来说,是母后德行未浅,对不住在天上的禹哥儿,可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她抬起头,看向皇帝,眼中是无尽的慈爱之意:“所以,母后要说——为了昊哥儿你的清誉,还请不要让卢氏以死偿命。”
      愧疚、心痛、怨愤、动容、感激、依恋、孺慕……皇帝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汹涌的情愫,他膝盖一软,跪倒在殷芷沅脚下,抱住她的裙摆痛哭起来。
      压抑的抽泣在空旷的寿昌宫正殿中徐徐回荡,殷芷沅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皇帝的脊背,如同哄慰小孩子一般柔声道:“没事了,都没事了,有母后在呢……”
      许久,皇帝终于收拾好情绪,重整仪容,声音虽然仍带着浓浓的鼻音,但语气已经比先前平静了许多:“卢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谋害朕的兄弟,构陷朕的嫡母,还损伤朕的龙体,蛇蝎心肠,百死莫赎!着废去贵太妃尊号,降为太嫔,佛堂一应供奉依制折半,多添笔墨,让她抄经赎罪!另外,追封先帝敬妃为恭肃敬太妃,镌刻牌位供奉于佛堂,为庆王认义螟蛉子以承香火,”皇帝思忖片刻,倏而眼前一亮:“秦王、楚王、睿德太子子嗣都不丰厚,唯有吴王膝下有二子,就将吴王次子过继给庆王,延续庆王血脉!”
      拥护吴王继位东宫的呼声之一,就是称吴王膝下有两子,乃福厚有嗣之相,言辞中隐隐指向先帝,好似在暗示是先帝子息单薄才轮到当今崇文帝即位。皇帝很是不愉,更兼着先前许贵妃“国有长君”的说辞让他觉得许氏在咒自己短寿早死。如今过继掉吴王的一个孩子,也就没有子嗣丰厚的说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的母亲是太后,祖母是太皇太后,曾祖母的称呼容易混乱,在历史上一般是加上曾祖父的尊号,例如:汉孝昭皇帝皇后、汉废帝皇太后、汉孝宣皇帝太皇太后、汉孝元皇帝“孝昭太皇太后”上官氏。所以文中提到卢氏想当太皇太后,想当的是“宣武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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