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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筛香灰非铁证如山 ...

  •   殷芷沅命人往花房请了熟谙农事的花匠,又往太医院请了年高有德的太医,先命花匠筛土,寻觅残余的香灰成分,再请太医甄别。
      暖情香是昨天下午的事了,卢氏素性谨慎,连香灰都是自己处理的,皇帝一揽住严氏去了内室,她就一瓢水浇灭了鎏金海兽凫龙女纹样的宝鼎里的余烬。湿哒哒的香灰,玻璃自不会拿来培土,即便放进了富贵竹的花盆,隔得一夜也难觅其踪了。
      但片刻之前的娑兰香的香灰仍在,很轻易就被析出了,经过太医的判断,也通过香灰辨出了此物乃是娑兰香,并非佛堂常用的檀香,二者的成分不同,倒是娑兰香与当年康贵太妃陷害殷太后时所配的特殊香料有几味主料是一致的。
      殷芷沅听花匠与太医回事的时候,严氏就侍立在侧,一直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眼前的证物不算十分有力,但聊胜于无。殷芷沅一时也吃不准究竟是否有用。一般在这种证物不够有分量的时候,考验的就是人心和情分了。若皇帝眷恋生母,愿意相信卢氏,那一切都是莫须有的罪证,私相授受调配娑兰香也只不过是出于爱好,算不得什么大罪;若皇帝较之生母更亲近她这个嫡母,更愿意相信她的说辞,以皇帝之轻信,以此娑兰香灰为证物严惩卢氏和顾氏,也不是没有可能。
      眼下卢氏身在佛堂,无诏不得擅出,而自己是自由之身,可以比卢氏先见到皇帝,这是自己的优势。况且卢氏先前几番失信于君,如今她话语的分量早就不比当年花萼相辉楼母子刚刚相认的时候。
      殷芷沅对自己和皇帝之间的情分有一定的信心,但她深知所谓情分虚无缥缈,是最不牢靠的东西,还须得一些更有力的说辞……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无数个含着幽愁暗恨默默焚香祝祷的日子,那些含悲忍辱冤屈不得昭雪大仇不得报偿的面容在她眼前次第浮现,有什么,能有什么是有助于将卢氏一举扳倒,让她永无翻身之日的?
      等殷芷沅回过神来的时候,花匠和太医已被请到偏殿稍候,严氏忧心忡忡的脸在殷芷沅眼前放大,殷芷沅朝她和缓地一笑:“你做得尚可,无须担心封妃之事。”严氏闻言面露喜色,正欲再说些什么表忠心的话,忽见殷太后的宫人白芨步履匆匆地过来回话:“太后娘娘,皇上下朝了,朱槿已经奉您的命令前去相请,奴婢先一步回来报信。”
      殷芷沅沉稳地一点头:“知道了。”又向严氏道:“待会皇帝过来,有用得上你的时候,你就如实说,一句谎言也不要有,知道么?”严氏却面露犹豫之色,迟疑道:“您许臣妾以妃位,让臣妾潜入佛堂索要香料,这也是可以说的吗?”殷芷沅道:“事无不可与人言,哀家确然威逼利诱于你,自然也不怕旁人知道。”
      严氏心中悚然,愈发觉得太后深不可测,更添敬畏之心。又见太后言而有信,于等候的间隙已命女官林氏草拟册封的旨意,并当着严氏的面用了太后的钤记,最后一丝担忧也已放下,对素来看不上自己的卢氏更无眷恋忠诚之心。
      不多时皇帝请到,进来的时候面色凝重中带着些许诧异,似乎不知太后缘何在空寂无人的寿昌宫中徘徊。走进正殿,见太后言笑晏晏,正在与一着流霞色金丝锁边万字不断头纹样宫装的女子说笑。那女子身上的衣裳簇新,料子考究,剪裁得宜,原本该是一抹赏心悦目的丽色,可偏生下裳是一条松子绿的宝相盘花马面裙,裙摆阔大,不仅颜色与上身的褙子相冲,式样也不相宜,让人大皱眉头。
      宫中许久未见这般俗艳颜色,皇帝不由蹙眉,定睛一看,却见此人赫然是他昨日才见过的严氏。一想到昨日之事,皇帝脸上更添了几丝阴霾。也不知严氏这样肤浅庸俗的女子是如何合了太后的眼缘的。
      他向太后见礼,严氏亦起身向皇帝请安。皇帝便向殷太后道:“不知母后请儿臣过来有何赐教?”他拣了一把透雕云纹东坡椅坐下,摆出长谈之姿,严氏却仍旧坐着,也不晓得主动退下,皇帝心中更是不悦。
      殷芷沅察觉了他微妙的情绪,知道他是因为自昨日踏入佛堂开始,接二连三地不顺意,看什么都不高兴,便摆手道:“云哥先退下,哀家有话要与皇帝说。”严氏答应一声,这才离去了。
      正殿中唯余母子二人,皇帝若有所思地望着严氏远去的背影,喃喃道:“母后是何时与严氏这般亲厚的?”殷芷沅笑了笑:“亲厚倒算不上,严氏素来不大投哀家的缘法。你也知道,严氏刚入宫的时候,有意亲近,哀家待她一向淡淡的。”她顿了顿,直到皇帝探究的目光投向她,才露出微笑,“昨儿你吩咐了将严氏接出佛堂,皇后不知将她安置在何处妥当,来找哀家讨主意。哀家便做主将寿昌宫的正殿指给了她,中庭培植了她中意的花木,连衣裳、摆设也预备了她喜爱的。所有这一切,不过是母后爱屋及乌罢了。”
      “爱屋及乌?”皇帝怔怔地重复了一遍,过得一会才回转过来,砉然立了起来,仿佛受到侮辱一般面红耳赤:“儿臣怎会喜欢此等趋炎附势、穿红着绿的女子!”
      殷芷沅眼波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诧异:“若不是喜欢,你缘何会不顾光天化日之下,佛堂清净之地,宸哥儿英灵不远,同严氏行此……人伦大礼?”
      皇帝如同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愧悔无言。殷芷沅徐徐道:“懂得自省自责,是一桩好事。昨日之事你心中含愧,可见尚未泯灭敬畏天地神佛,悯恤宸哥儿之良心。母后提起此事,也不是要讽刺、责备于你,只是你既然也知道自己对严氏并未有情,缘何昨日蓦地情不自禁,难道你未曾细思?”
      皇帝低垂着颈项,声音闷闷的:“儿臣回去之后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佛堂所用的一草一纸二十四司都登记在册,连香花香草儿臣都特意命人尽数铲去,母妃她根本没有可以炮制香料、药物的材料,更何况她是儿臣生母,应该不至于来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见他言辞之中对卢氏仍存母子之情,殷芷沅便也不急着反驳,只但笑道:“没有材料?你可还记得你昨日往佛堂去,是为了何事?”
      昨日是皇帝在看望殷太后的时候,殷太后提及睿德太子妃顾氏与卢氏私相授受,皇帝便决定借看望太妃的由头,前去查看顾氏究竟给卢氏带了何物。
      皇帝的神情逐渐凝重起来,最后悚然道:“是顾氏带给她的……可是母后,先前母妃用暖情香害您的时候,儿臣也险些中招,闻过那个味道,母妃岂会故技重施,而且儿臣见到严氏之时,”他脸上现出迷惑的神色,“殿内的金猊兽虽然在喷烟吐雾,却全然不是儿臣先前闻过的味道啊?”
      殷芷沅叹息道:“时隔多年,难道她不会改良配方?你只要回想一下你昨夜之情状,与从前在寿平宫里中了暖情香的情状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处。”见皇帝愀然变色,她便朝摆在透雕流云纹矮桌上的两盆富贵竹扬了扬下巴:“非是母后无的放矢,原是今日严氏从佛堂搬回来两盆富贵竹,据说是在佛堂的时候宫人常以香灰沃之。母后请来花匠析出香灰,又请太医辨认,认出这娑兰香中的几位主料与从前的暖情香是一致的——别的且不论,单是按制只能焚檀香的佛堂里出现了娑兰香一事,就很值得玩味了。顾氏若是本着孝顺之心想要讨康贵太妃的欢心,缘何不能明公正道地禀明皇后,直接往二十四司支领娑兰香赠予康贵太妃,缘何要偷偷摸摸地将原料和器具夹带进去,请康贵太妃亲自炮制?又缘何,当你幸过严氏,神智回笼,无地自容的时候,康贵太妃言辞款款,话里话外却都是劝你立恪哥儿为储,以此弥补这荒唐之事?”
      她知道皇帝还需要一些时间分析和消化这些信息,便停顿了片刻,又补了一句:“查验香灰的花匠和太医都在偏殿待命,你若有什么怀疑的,便请他们过来再回一遍也无妨。”
      皇帝也不是纯纯然大冤种,昨日之事有所蹊跷,为何甫入佛堂便觉其中馨香熏人欲醉;为何严氏明明不是天姿国色,自己见到她如柔柳般纤细的腰身和那双含情眄睇的双目就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为何事毕母妃见此狼藉并不失望愤怒,反倒软语劝慰;为何明明此举亵渎佛堂,对不起的亦是英年早逝的宸哥儿,母妃娓娓之间,劝谏的却都是厚待恪哥儿来弥补?
      这些疑问昨夜盘旋于他脑海之中,让他彻夜不得好眠,但翻来覆去,最终还是一个“母妃不会害我”的念头占了上风。历数母妃做过的不才之事,都意在陷害母后,编造七夕相会的纸条也好,趁母后着了风请她满饮陈茶也罢,约摸都是母妃不忿于母后坐视许太后夺走了她的儿子,才施加报复。自己是她唯一的儿子,是她半生做小伏低只求相认的至宝,也是她余生顺遂昌平的依靠,她怎么会伤害自己呢?娇纵轻狂如沐氏,尚且会因一番慈母心肠为失子而陷入癫狂,天下怎么会有母亲会伤害自己的儿子呢?
      便是母妃确然怀有疼惜幼孙的心思,想请自己立恪哥儿为储,她直言便是,应该不至于为了这一句话的功夫大费周章炮制香料。暖情香既有催人神昏之功效,想必不是什么好物,有损神智清明,且会使行血加快,心跳加速,于人体大大有损。
      可如今母后所言,想必也不是空穴来风。皇帝念及此,忍不住脸色难看地问道:“严氏可曾说了什么?”
      殷芷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若非她说了什么,昨日哀家并未亲临佛堂,如何对昨日发生之事如数家珍,又怎会以妃位为饵,派严氏重回佛堂搜罗证物?你有什么想知道的,自去问严氏便知。”
      皇帝也不命严氏过来,自己快步走到她休息的后殿,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便负着手回来了,脸如锅底,神色比去时还要难看。
      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便是栽赃陷害也不能准备这么周全,皇帝心中已然信了六七分,但还余下三四分的心痛和不解:“可是母妃若属意恪哥儿,好言好语同朕说便是了,缘何要出此下策,对自己的儿子下毒呢?”
      殷芷沅道:“可能是她自忖与你离心,认为自己的话分量不够罢。”皇帝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现出几分怒容:“朕知道了,定然是顾氏窥伺太后之位,一力撺掇,母妃迫于无奈才听信了她的谗言!”
      一定是这样的!虎毒不食子,但顾氏可顾不得那么多,她最要紧的是扶持自己的儿子登临大宝,哪里管别人的死活。
      一想到昨日是为顾氏所害,让自己做了颜面尽失的丑事,还害得自己头昏脑涨,四肢乏力,今日与内阁议立储之事时,自己立恪哥儿为储的旨意才说出口,就引得内阁几位学士争论不休,朝局更为动荡不安,皇帝便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顾氏杀之而后快。
      他沉浸于愤怒之中,霍然抬头,正欲向太后告退去寻顾氏的晦气,却发现不知何时太后竟然泪流满面,哭得声堵气噎。
      皇帝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取出自己随身的茧绸云丝龙纹绢帕,双手奉与太后拭泪:“母后这是怎的了?是身子不爽利,还是想起甚伤心之事?”
      殷芷沅接过帕子拭泪,柔柔地叹出一口气:“宜蓁原是皇后择定,德容言功都在一干秀女之上,虽然引得皇帝震怒,但母后私心忖度,宜蓁秉性既贤,年齿且幼,便是有心进了谗言,若非康贵太妃自己有意,岂会被一个小姑娘说动?如此便想起一桩疾痛惨怛的往事来,说到底,这也并不是你母妃第一次如此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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