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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说掌故问策长宁宫 ...

  •   太子薨逝已逾一月了,储位之争如沸如羹,朝堂热闹得好似市集,没有人体谅皇帝痛失太子的心境,兀自为着个人或者家族的利益争执不休。
      惩处了两个跳得最凶的拉大旗作虎皮的臣子,才略清明了些。请立储君的奏折在乾清宫的书案上堆起一座小山,到后来皇帝干脆明令禁止朝臣议论此事。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即使下了圣旨,也不能阻止人们道路以目,只是将议论从台面上挪到了幕后。
      其实皇帝自己也有些举棋不定,几个儿子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宗哥儿无意为君,一心想做个赏花弄月的风雅王爷,倒是一桩好事,皇帝也不介意成全他。
      官哥儿确实聪明能干,参政以来做了不少令他拈须微笑的事,政绩漂亮得两个太子加起来都赶不上。但他心中不太愿意立官哥儿为太子,一方面许家尾大不掉,他确实忌惮外戚为祸,另一方面他对许太后爱恨交织,实在不愿意流淌着许氏血脉的人坐上龙椅。此外官哥儿是几个儿子里和他最不像的一个,他的母妃实在聪明得过分了,年轻的时候皇帝或许为许贵妃的博文广知所吸引,觉得她有趣,可年纪越长越觉得聪明的女人真是可怕,尤其是比他本人更加聪明的女子,未免让他觉得难以驾驭,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不安。
      至于宪哥儿,他是皇后所出,名正言顺,而且对于痛失长子的皇后来说,立她的次子当太子,对她也是一种安慰。皇后打理后宫劳苦功高,皇帝还是很重视安抚她的情绪的。可是比起宪哥儿上头那一串珠玉在前的兄长,宪哥儿自身的才干却显得有些平庸了,虽然现在宪哥儿还在读书,尚未参政,不知道他的政治才能如何,但至少他书读得非常一般,跟官哥儿相比那是拍马不及,跟他一母同胞的兄长睿德太子比起来也只在伯仲之间。
      倒是四皇子宜哥儿颇得皇帝青目。宜哥儿时年十四,正是风姿挺秀的好年华,生得隽逸秀致,气质如青松秀竹,聪俊不凡。又承袭了惠妃温厚和煦的性子,与人为善,极具亲和。最重要的是,这孩子在读书上颇有天赋,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引得师长们赞不绝口。
      若遴选四皇子为东宫太子,首先足以给争得如火如荼的吴王派系兜头泼一瓢冷水,让酷爱结党营私的朝臣措手不及;其次陈氏家族不似许氏枝繁叶茂,在朝堂上根深蒂固,不必担心外戚为祸;另外陈氏性情温柔不争,将来自己百年之后,周氏为母后皇太后,陈氏为圣母皇太后,必能和谐相处,不让新帝重蹈自己的覆辙,在生母养母嫡母之间辗转反侧;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比起五皇子宪哥儿,皇帝更愿意相信宜哥儿会是个好皇帝,能够带领盟朝走向繁盛。
      这个念头滋生之初,不过是皇帝被朝中实力最为雄厚的立嫡立贤两派左右夹逼之下产生的叛逆心思,可细细思忖一番,却越发觉得可行。但此刻的宜哥儿尚且稚嫩,就算有君父的支持,也未必能在别系朝臣的虎视眈眈之下坐稳太子的宝座,还须得假以时日,历练一番才能成器。
      先太子在世的时候,虽然东宫名分早定,但吴王不也没有歇了争权夺势的心思,抱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的心态,不断聚拢自己的筹码以待来日。若此刻定下的储君不能服众,依旧不能让臣民安心,皇子之间的争斗将永无宁日。
      故而皇帝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却不急于公布,眼看储位之争日渐白热化,他却只冷冷地作壁上观。
      这一日,皇帝破天荒地翻了长宁宫的牌子。之所以谓之“破天荒”,倒不是说许贵妃因为汲汲营营于东宫之位而失了皇帝的欢心,只是自睿德太子薨逝迄今,皇帝除了在坤宁宫陪伴皇后,就是独自宿在乾清宫中,从未临幸任何一位妃嫔。接到内侍王炳辉的传旨,许贵妃倒也不觉得诧异,她自问其魅力不足以破坏皇帝对睿德太子的悼念,便猜到皇帝多半只是过来用一餐晚膳,同她说几句话。便也没有大费周章地浓妆艳抹,只吩咐膳房按制多加了两道菜。
      暮色四合的时候皇帝来了,朝她点了点头算作寒暄,许贵妃不似那些低位妃嫔那般欢喜无限或是诚惶诚恐,两人之间的气氛与其说像是皇帝和妃嫔,倒不如说更像君王和臣属。
      许贵妃早过了百宝尽出争宠的年纪,不如说她刚入宫的时候身上就带着世家千金的矜傲,不屑于放下身段讨好皇帝,故而也不会故意引着皇帝弹琴下棋,吸引他的注意。见皇帝无话,她便提议摆饭。
      两人沉默着用了一餐,许贵妃始终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心态,虽然明知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却就是不主动询问他的来意。
      饭毕,皇帝终于忍不住了,等宫人撤去盘盏,他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近来朝臣纷纷上疏请立太子,让朕很是忧心。”许贵妃淡淡道:“睿德太子仁厚孝悌,朝臣百姓被其泽晖,心怀无尽的追思,请立太子,想必也是期盼在新太子身上再见识到如冰如麝的高贵品质。”
      皇帝抛出这个话题,无疑是想引导许贵妃发表自己的见解。若她顺着许行羽的提议,赞成请立太子之事,催促皇帝早立东宫,显得太过急色,还很容易被扣上后宫干政的帽子。若她表现出善解人意的样子,斥责朝臣不懂得体谅皇帝为人父的慈心,又是驳了自己胞兄的回,相当于自擂脸面了。故而她有意避开皇帝预想的两种回答,另辟蹊径,将朝臣请立储君的行为解释为对先太子的缅怀和对新太子的厚望,让皇帝哑口无言。
      果然,皇帝显而易见地愣怔了一下,然后顺势道:“依爱妃看,朕的这些子孙里面,谁最堪当大位啊?”这话甫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问得太过直白了,狡黠如贵妃,是绝对不会挥斥方遒,授人以柄的。果不其然,许贵妃笑了笑:“皇上说笑了,此乃家国大事,臣妾身为后宫妃嫔,不敢置喙。”
      皇帝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说辞:“确实是朕冒撞了,那朕便不提国事,只与徽羽说些闲话,朕近来从王太傅处听了个古记,说给徽羽听听。”许贵妃便作洗耳恭听状。皇帝继续道:“话说太平盛世,承平年间,有一富家翁,手中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到耄耋之年,眼看余日无多,便有意将家财传给膝下的子女。富家翁膝下育有六子,其中两子天不假年,业已夭折,只余下风雅潇洒的长子、才华横溢的三子、聪慧谦和的四子和温厚大方的五子,此外早逝的次子还留下一个幼小的孙子。除开次子与五子乃正室夫人所出,余下几位都是这富家翁的如夫人所出。良田与财产都能均分,但独独一个家主之位和祖宅一栋却不能一碗水端平,依徽羽来看,这富家翁该如何抉择才合适?”
      许贵妃差点笑出声来,她固然知道皇帝是为了不让她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不发表见解,但他这换汤不换药的编故事能力实在是太差劲了。但既然机会摆在眼前,她也不会放过,便施施然开口道:“臣妾也不知道该选谁最好,但却可以帮这富家翁排除掉一个选项:别的儿孙都可以继承家业,唯独这第五子,是万万使不得。”
      皇帝预想过许贵妃的回答,以她的性情,决计不会当面鼓吹吴王如何堪当大位,也不会惺惺作态地支持中宫嫡系,多半会表态支持楚王或是四皇子,既不足以对三皇子造成威胁,又很容易被皇帝所否决。但他未曾料想到许贵妃会直言不讳地反对吴王最有力的竞争者——五皇子。
      他并未掩饰自己的诧异,问道:“这是为何?”许贵妃掩口而笑:“臣妾也曾听过大同小异的掌故,也不知与您说的是不是同一个。在臣妾听说的那个版本里,这位富家翁的正室夫人,膝下还有两个女儿,在坊间的令名……可不似芝兰美玉那般既美且幽啊。可见这位正室夫人固然贤良,却未必教子有方。”到底不好对一国皇后恶语相向,许贵妃言尽于此,余下的话音都消散在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之中。
      皇帝闻言,却是出了一身冷汗。许贵妃说的是永嘉和嘉善二女争嫁一夫的事,两人不知怎的对杨珩情根深种,非君不嫁起来,为了打消她们的念头,太后拍板决定从平民之中遴选驸马,这才将此事压下,没有酿成京中的笑谈。彼时皇后与许贵妃的关系尚算亲厚,皇后虽然没有明言为了两个女儿的婚事发愁,却也没有刻意瞒着。许贵妃发觉永嘉和嘉善并未如宣武帝膝下的公主那般嫁入勋贵人家,稍加打听就得知了这桩笑谈。如今旧事重提,意在向皇帝表示,皇后教养的两个女儿性情都不够端庄,见微知著,便知宪哥儿也难成大器。
      可皇帝联想到的却是嘉善与殷宜好有私,被文楚砚沉塘溺死的丑事。永嘉与嘉善都恋慕杨珩的事,他反而不大清楚。身为父亲,他至多关心儿女的学业,至于衣食起居和感情之事,在他看来那都是皇后该操心的事。自己的女儿情丝早动,皇后也羞愧无言,自然不会主动告诉皇帝,故而皇帝竟是一无所知。
      嘉善虽非皇后所出,但确实由皇后抚养长大,居然做出这样羞辱门楣的丑事,险些让皇家声名扫地,如今回想起来,确实让人后怕。
      皇帝本就觉得皇后所出的两子一女悉皆资质平庸,如今再添上教养不善这一条,更是不堪大位,心中那杆秤上,又将五皇子的筹码减去了几个。
      说起来,殷太后虽然并未表态支持哪位皇子,但以皇帝对她的了解,她一向是支持中宫嫡系的。可是一想到嘉善的私情对象是殷宜好,殷氏族人亦立身不正,皇帝顿时觉得太后的意见分量也变轻了。
      皇帝此刻神思不属,浑然忘却了嘉善之事原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辛,许贵妃根本无从知晓。
      许贵妃也没想到自己三言两语效果立竿见影,看到皇帝有如醍醐灌顶,心里也觉得奇怪,但既然见效,她便继续娓娓道来:“此外,次子所留下的遗孤,似乎也并不妥当。毕竟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其资质犹未可知。且还不知道次子的遗孀心性如何,能不能守得住。另外还有一句老话:国有长君,乃社稷之福,类比到富家翁家里也是一样,让成年的孩子继承家业会更好些。”
      其实对于吴王派系来说,如果吴王自身不能争取到太子之位,那在余下的竞争者之中,让小太孙子承父业、正位东宫是最有利的。无他,就是因为太孙年纪尚幼,资质未明,等他长大成人还有十几年,吴王有足够的时间积蓄力量,将来等这孩子成长到有一争之力的时候,以一个黄口小儿对抗一个成熟男子,比起其他与吴王年纪仿佛的皇子,显然这样更有胜算。
      许贵妃将皇帝的想法拿捏得很好,在她看来皇帝虽然已到不惑之年,但心性依旧幼稚,其幼年在许太后的高压之下乖顺惯了,坐上帝位之后逆反心茁壮成长,受不得激将法,还很容易反其道而行之。前面已经否定了一个中宫嫡系并且让皇帝觉得有道理了,这时候再反对一个,反而容易激起他的逆反心,让他反而觉得立小太孙很不错。
      但话音刚落,皇帝脸上的笑容却显而易见地垮了,没等许贵妃开始反思自己哪里说得不妥,皇帝便淡淡道:“看样子,徽羽是觉得这富家翁活不到孙子长大成人了?”
      语毕,也不等许贵妃描补,便冷冷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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