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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御外敌裙带牵黄雀 ...

  •   这是太子薨逝,皇帝辍朝举哀之后的头一次早朝。
      皇帝中年丧子,短短几日就憔悴了许多,消瘦的身体几乎撑不起龙袍,眼下一圈浓浓的青黑,虽然被忠心耿耿的林天白拾掇得整整齐齐,却难掩落魄之感。
      朝臣们按部就班地出列奏事,无论是神态还是措辞都带着小心,生怕触及皇帝逆鳞。虽然心绪不宁,但皇帝好歹坐上龙椅已逾二十载,娴于政务,很快就对几件大事作出决断,余下的小事则交给内阁决议。眼看朝堂复归沉寂,林天白见皇帝冲他点头,便欲宣布退朝,这时候却见左首一位峨冠博带的朝臣忽然出列,显然是有事启奏。
      朝臣们的目光都落在那人身上,紫金蟒,白玉笏,气宇轩昂,顾盼神飞,年纪尚未知天命,却已位列内阁,是盟朝有史以来内阁中年纪最轻的大臣,正是当朝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许行羽。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的羡慕,有的崇拜,有的忌惮,许行羽却泰然处之,不以为意,只见他向皇帝拱了拱手,徐徐道:“睿德太子仁爱贤孝,孰料天不假年,天下黔首齐声一哭,臣等亦痛心疾首。然储君之位既是陛下国祚所托,亦是朝堂中流砥柱,东宫之位一日空虚,苍生黎庶一日茫然不知所从,臣奏请陛下早立太子,以安臣民之心。”
      许行羽的奏议很快得到了附和,朝堂上“臣附议”之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许尚书所言不无道理,但储君人选须得慎重”之类的补充,随着嘈杂的附和凝聚成令人不得不正视的声浪。反对的声音也接踵而至,有的朝臣直指许行羽有不臣之心,仗着吴王舅父的身份干预天子家事,但很快就被许党的朝臣以“天子无家事”的理由予以反驳。有的则打起了感情牌,声称睿德太子尸骨未寒,急着另立储君,岂不是有伤天家父子之情,且皇上春秋鼎盛,立太子也不急于一时。
      而坐在帝位之上的崇文帝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若他看不出许行羽是有备而来,那他身下的位子也可以拱手让人了。只是……这些如沸如羹的声音,到底哪些是许氏的附庸,哪些是他们安插在别的党派掩人耳目的棋子,哪些是谨慎保守不急着入局的看客,哪些是无意党争一心为君的清流……他看不懂!
      此刻,许行羽的脸色也渐渐变了。
      自崇文五年金銮殿上问策,对答如流,位列三甲进士及第,他的仕途就如同铺了锦缎的康庄大道,坦达得令旁人艳羡不已。其实也不是没有坎坷和曲折,却都被许家自圣慈许太后始的积累,以及许行羽自己的聪明才智一一化解。他早已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安逸感,做什么事都运筹帷幄,有备而来。
      请立储君之事也是一样,从许贵妃称病召回吴王,提前将太子薨逝的消息透露出来那一刻起,绸缪已久的吴王党派就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沈康嫔无意窥见的庐州府门客倾巢而出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无数许氏拥趸和赵氏门生都在奔走驱驰,只为了将吴王送往储君的宝座。
      先下手为强这个道理,虽然粗糙直白得上不得台面,却是凝聚着先人智慧的、颠扑不破的真理。谁最早开口,最有胆量顶着天子之怒请立储君,谁就最有可能得到朝中那些摇摆不定的中间派的支持,壮大自己的力量。更何况许行羽手中的底牌可远不止所谓人望。
      原本在他的计划之中,此番请立储君之后,朝堂上潜伏的吴王党派中的一部分就会附和,一方面壮大声势,让皇帝不能强压下这个议题,另一方面趁着先太子党群龙无首,在他们另觅新主之前将他们打成一盘散沙。此外,还有故布迷阵的用意,此刻附和他的朝臣,都不是吴王党派的中流砥柱,而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角色,真正有话语权的重臣都按兵不动,留作后手在后续的计划中推波助澜。
      可是此刻附和的声浪之大,却早已超出了许行羽的预料,其中不乏一些根本不属于他的心腹的声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被人阴了一把,白白承担了激怒皇帝的风险,却替别人当了马前卒!
      出于谨慎,许行羽请立储君的时候措辞很是含蓄,只是陈述东宫不可空置的道理,没有说出他属意的储君人选,虽然他和吴王的甥舅关系让他的立场路人皆知,但“请立储君”和“请立吴王殿下为储君”之间的些微差别足以左右他谏臣还是佞臣的声誉。
      可是那个藏身在暗处的人却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让他放了一枚空响炮。
      许行羽所安排的今日附和他的人,数量和地位都控制在一个足以引起皇帝重视,但还不足以让皇帝忌惮的微妙位置,但混杂进来的这些不知隶属于哪个党派的人,让他们显得声势浩大,仿佛起了不臣之心,靠人数来要挟皇帝。其中一部分人是见到他请立储君之后急中生智浑水摸鱼的,另一部分是见风使舵没什么主意只知道跟风的,这些意外情况许行羽已经算进来了,可是撇开这些预期到的偏差,显然还有很多不属于这两种情况的有心人。
      原本计划中的场面应该是“朝臣们的请求引起了皇帝的重视,皇帝询问臣下属意谁继承宗祧,朝臣各抒己见,皇帝决定继续观望和锻炼储位的竞争者,吴王由此得到更多展示才干的机会”。
      储位之争是一场持久战,并不是速战速决就是最好的,想要平稳而无后患地登上宝座,自身的才干、臣民的支持、皇帝的认可缺一不可,太过急色,吃相难看,是会适得其反的。
      可是如今情况却演变成逼宫作反了,好似他许行羽煽动文臣逼迫皇帝立刻立吴王为储君。吏部乃六部之首,手底下捏着的是朝臣和读书人的前途,本就门人众多,学生遍地,很容易引起皇帝忌惮,眼前这个情况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非但没能如愿替吴王争取到更多机会,反而将他置于不利的境地了。
      果不其然,脸色阴沉到极点的皇帝爆发了,率先发声的许行羽遭到斥责,皇帝拂袖而去,早朝不欢而散。
      尽管一切出乎意料,不可抑制地,储位之争仍旧拉开了帷幕。各方势力都急不可待地动作起来,为己方争取更多筹码。
      其中准备最充分,实力最雄厚的无疑是吴王派系,毕竟其麾下有当朝文华殿大学士许行羽和前朝武英殿大学士赵思廉,且吴王乃贵妃所出,是除了中宫嫡系之外身份最高贵的,本身又很有才干。
      原本睿德太子在世时,吴王派系就与名正言顺的储君有一争之力。如今太子薨逝,原本的太子党派群龙无首,却没有如许行羽预料中的那样被打散,而是就地分裂成了两个派系。
      一部分奉太子遗孤、尚在襁褓中的小太孙朱玉恪为主,支持皇太孙子承父业,在崇文帝百年之后直接登基为新帝;另一部分则以盟朝分嫡庶,明尊卑为由,支持同为中宫皇后所出的五皇子宪哥儿。
      既然有立嫡派,自然少不了立长派,贤妃所出的楚王殿下是皇帝长子,又很有风骨,一向为文人所推崇,尽管楚王行事低调,表现得无意为君,却也有不少拥护者。
      立嫡立长各有千秋,吴王派系便顺势举起立贤的旗帜,可立贤派却也楚河汉界各执一词,吴王固然有才干,惠妃所出的四皇子宜哥儿也不遑多让。宜哥儿今年也有十四岁了,读书的时候就深得翰林院有识之士的赞赏,其聪慧不下吴王,性情却比吴王更加温和,倒是有先太子的君子之风。且惠妃陈氏入宫即在安嫔之位,荣宠不衰,陈家又是书香门第,身份也很高贵,却无族人为官,与吴王相比还少了外戚为祸的风险。
      朝臣各拥其主,场面空前混乱,皇帝膝下的几个儿孙,几乎每一位都有支持者。原本在吴王派系的谋划之中,太子殁后东宫派系分别支持太孙和五皇子还在意料之中,楚王作为长子有呼声也在情理之中,但都不成气候。太孙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太子妃顾氏虽然不是普通的女流之辈,其母家又出过一个康嫔,但终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孤儿寡母势单力薄,不足为惧。楚王从少年时起就只爱吟诗作赋,不参与朝政之事,可见无意为君不是说说而已,正主都没这个心思,支持他的人也不过是散兵游勇。故而吴王派系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五皇子身上,将他视作能够承袭睿德太子派系中坚力量的劲敌。
      可是事实上,支持太孙的声势并不微弱,还有拥护四皇子的势力横空出世,这就出乎吴王派系的预料了。许行羽自问政治经验并不薄弱,更何况还有老谋深算的赵思廉勠力同心,怎么也不该让事态一而再、再而三地脱离掌控。赵思廉认为是有眼界和手腕都比己方更高明的势力暗中渗透,其真实目的尚且暧昧不明,当务之急是找出这个人,弄清楚他的真正目的。许行羽则咬定是己方出了内鬼,有首鼠两端之人潜入他们的阵营,外泄了他们的谋划,想要浑水摸鱼。
      虽然许党和赵党各执一词,但他们毕竟都奉吴王为主,没有根本矛盾,于是两种推论都被采纳,吴王派系一面排查内鬼,一面探索外敌。
      内鬼一时没什么头绪,可是外敌是有明显的线索的:请立储君的时候谁的喉咙比较响,一个一个拎出来追踪便是了。
      一份名单很快陈列在许行羽的案头:太常寺少卿丁伯乾、大理寺右少卿丁仲坤、户部左侍郎曹范、吏部右侍郎倪守卓……
      许行羽一目十行地浏览着,两道浓眉越蹙越紧,向他的幕僚道:“倪守卓就罢了,从前同为吏部侍郎,他在政绩上输了我一筹,没能升任尚书,对我心怀怨望出来唱反调也在情理之中,可其他人是怎么回事?丁墨这老头子不是忠君不站队的清流么,怎么他的两个孙子跳得这么急?曹范就更奇怪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快要致仕的老骨头了,没必要蹚浑水。”
      他的幕僚秦学锋道:“属下也觉得奇怪,这份名单上的人东一竿子西一竿子的,没什么共同点,而且这几位列在前面、官职更高的人,只是当时在朝堂上附和了您的请求,过后却没有替任何一个派系站桩,基本上都独善其身。属下等人推测,要么是对方故布迷阵,放了烟幕弹,要么还有后手。”
      听到这样的废话,许行羽眉头一挑,虽然没有说话,但鄙夷之意溢于言表。对上他的目光,秦学锋只觉得头皮发麻,迫切地想说些什么转移他的怒气:“其实属下等人也曾试图总结这份名单上的人的共同点,有了一个发现……”
      “哦?”许行羽露出洗耳恭听的模样,秦学锋头上的汗却冒得更厉害了,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将这个不成熟的甚至有些可笑的推论说出口了。但眼看引起了许行羽的注意,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这份名单上许多人,或是其家属,或是其挚友,都与勋贵世家乃至皇族有裙带关系……”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可以预见到自己因为胡言乱语被许行羽扫地出门的场景了。
      可许行羽却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愿闻其详。”
      许大人……难道是爱听八卦的长舌妇人么……
      秦学锋赶紧把这个可怕的念头压下去,指着名单说道:“倪侍郎您是知道的,他的侄女如今是颖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这位丁家二郎,娶的夫人是乐浪公府的千金;再如曹侍郎,他虽然没什么贵胄的姻亲,但他非常欣赏的一位户部的后辈杨究,其胞弟正是永嘉公主的驸马……”

  •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皇太X”的封号意味着受封者是皇位的顺位继承人,比如“皇太子”、“皇太弟”,“皇太孙”多是太子死了,皇帝将太子的儿子立为继承人。当然也有太子在世就立太孙的情况,如明成祖朱棣的太孙朱瞻基等。
    在本文中,设定是这样的:睿德太子在世时恪哥儿被立为太孙,意味着将来睿德太子当了皇帝恪哥儿就是太子,表示睿德太子嫡子位份之尊,而不意味着恪哥儿是第二顺位继承人。但睿德太子去世之后,太孙的称谓虽然还在,但并非默认就该他下一个当皇帝,故而他会和其他皇子一起加入储位的竞争。假如恪哥儿成功当选第一顺位继承人,那他还是会被称为“皇太孙”;假如他竞争失败,他的叔伯成了太子,那朝中会进行下一轮的讨论,研究新帝百年之后究竟是传位给新帝的儿子还是传位给睿德太子的儿子恪哥儿,如果是前者,恪哥儿会被封王,不复“太孙”的称谓,如果是后者,那他就会成为新的“皇太子”,新帝不能另立别的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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