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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应天府偶见风乍起 ...

  •   应天旧都,沈康嫔今日有些神思不属,与方婕妤和唐氏一起刺绣的时候总是频频对着宫门的方向翘首而望。方婕妤犹豫了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可唐氏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向沈康嫔笑道:“沈姐姐,您是在盼着琼芳姑姑回来么?万寿节才过去没有几天,宁安公主与辛驸马肯定还没抵达中都呢,便是琼芳姑姑回来了,也带不回公主的消息。”
      沈康嫔闻言,显而易见地一愣,随即笑道:“倒是我糊涂了。前一阵子没日没夜地赶工,日子都记不得了。”
      沈康嫔被禁足多年,苦熬长日,终日无所事事,殷太后许她动针线之后,她就日复一日地开始打磨手上功夫,靠女红来打发漫漫长日,这么些年下来,一手绣活倒是栩栩如生。前些日子,她发下宏愿,要绣一幅瑞鹤祥云的大座屏,便废寝忘食地开始劳作。
      倒也不是想赶在万寿节前完工,托女儿带到京城给皇帝当寿礼。皇帝看似一往情深,夏氏去了那么多年依旧对她念念不忘,实则最是冷酷无情,竟然牺牲她一个弱质女流的终身幸福来成全自己所谓的深情,完全不在意她是否知错悔过,既不给她弥补的机会,也不看在二人育有一女的份上稍加宽宥。沈康嫔对皇帝,早就是怕多于爱了。更何况如今她身边还跟着方婕妤和唐氏,若自己再以邀宠之举引起皇帝的注意,自己倒是有机会回到锦衣玉食的生活环境了,可对方婕妤和唐氏而言,皇帝的关注却等同于催命符。
      这件座屏,是沈康嫔为女儿宁安公主绣的。宁安新婚的时候,宫里伴着当月月俸一道赐下的,除了上好的绸缎锦缎、绣线顶针,还有一张印着太后、皇后钤记的手谕,准许沈康嫔出宫一次。太后与皇后的本意是想给她一个见证女儿出嫁的机会,但沈康嫔却没有参加宁安公主的婚宴。沈康嫔觉得自己婚姻不幸,福薄命蹇,不愿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出面,带累了她的鸿运。
      这份珍贵的手谕被她留在身边,舍不得用,还是前年冬日听闻宁安生病了,她才凭借手谕远赴中都的公主府看望女儿。那一回她在公主府一直住到宁安病愈,顺道参观了女儿的住处。回来便细细思索着有什么是自己可以给女儿添置的,上一回给她绣了一幅飞燕衔柳枝的布帘,宁安来看望她的时候说很是喜欢,已经挂在书房当隔断了。前几日可巧看到一个极好的花样子,沈康嫔便决定再给女儿的正房添一件座屏。
      马不停蹄地绣完,沈康嫔颇为自得,都等不及女儿从京中回来,便打发服侍自己的宫人送过去。琼芳和琼花几乎每个月都要出宫,有时是沈康嫔打发她们给宁安公主送东西,有时是吴王妃打点节礼,她们带着回礼登门拜谒,转达沈康嫔的谢意。
      经由唐氏提点,沈康嫔意识到自己是习惯性地翘首以盼,等着琼芳带回宁安的只言片语。方婕妤见唐氏说话不假思索,生怕沈康嫔觉得尴尬或是失望,连忙向她请教纹锦针的技法,将话题岔开了。
      三人做些针黹打发光阴,又过了半日,琼芳回来了,向沈康嫔回话道:“路上一切顺利,开春积雪消融,倒也不难行……公主与驸马尚未归来,奴婢便将座屏交给公主府的典宝正收着了。听留在府中的程长史说,公主已经启程回凤阳了,最迟四月底就能抵达。奴婢照着娘娘的嘱咐,细问了公主的起居,长史说一切都好。”沈康嫔得了女儿的消息,心中十分欣慰,笑着向琼芳道:“辛苦你了,坐着歇歇罢。”
      旧都的主子和宫人们相依为命,彼此的尊卑界限都不似燕京宫中那般分明,琼芳便依言拣了个杌子坐了,见康嫔等人都在刺绣,便接过绣线替她们劈线。琼芳的女红也很出众,做这样的小事十分熟练,手上动作不停,口中还有闲暇说话:“是了,娘娘吩咐奴婢顺道往吴王府送青团当节礼,奴婢过去的时候,倒是发现吴王府有些不寻常。”见三位主子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琼芳也不卖关子,便说道:“奴婢瞧见留守在吴王府的那位李长史正在回事厅打点仪程。”
      唐氏闻言,笑道:“这有什么的,指不定是李长史趁着吴王不在,想偷空回一趟老家呢。”
      琼芳摇头道:“并非如此,仪程不是一份两份,多得很,铺了一地,连下脚的地方也无。奴婢就有些纳闷,难不成吴王府有恁多人要出远门?”唐氏奇道:“不会吧,总不能是吴王府要乔迁到别处去?”方婕妤否定了她的猜测:“不是的,若是吴王府乔迁,肯定是府上的仆从自行打点自己的行李,堂堂王府长史,不至于为下人准备仪程,能劳动长史礼送,多半是吴王的门人清客之流。”唐氏闻言,更不明白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大批门客离去?若说是别出心裁给皇上贺寿,这万寿节都过去了。若说是吴王突然要遣散门人,怎么也该等他回来之后亲自宣布。若说是门人自行求去,又能为了什么,难道是京城里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方婕妤猜测道:“有没有可能是吴王在信中传令,让门客们到他指定的地点去办一件什么事?”唐氏点头道:“有可能,可是唯有庐州府在吴王治下,庐州最偏远的县城,离吴王府不过三五日的行程,能有什么事需要恁多门人远行呢?”
      方婕妤和唐氏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着,沈康嫔连忙问琼芳:“你可曾向李长史打听?”琼芳连忙摆手道:“奴婢得了您的吩咐,出门的时候小心低调得很,不关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那会子奴婢在回事处耳房门口远远地看了一眼,李长史都没发现奴婢瞧见了。奴婢见他站在回事处门外和奴婢说话,都没有请奴婢进去的意思,猜测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在打点仪程,故而一个字没问,送完东西就离开了。”沈康嫔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笑容:“你做得很好。”她饮了口茶,抚了抚胸口,复又露出忧色:“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口突突地跳,总觉得李长史的行事十分蹊跷……”
      唐氏心大,听见沈康嫔的话,便宽慰道:“沈姐姐,您不必担心,吴王府肯定不会有什么事,便是有事,也横竖不与咱们女眷相干。”方婕妤比唐氏想得更远一些,但她也觉得没有什么可忧虑的:“吴王殿下素来与宁安公主相厚,不管殿下打算做什么,总之不可能对宁安不利,您大可宽心。”
      吴王与宁安姐弟和睦,细论起来,这还是宁安公主的养母庄妃为宁安攒下的人脉。吴王夫妇对宁安确实颇多关照,宁安嫁到中都之后时常与吴王来往,沈康嫔心中也很是感激,但她与庄妃的处境不同,对吴王客气尊敬的感情多于亲近,甚至还隐隐带着几分戒备与畏惧。
      沈康嫔失宠的时候吴王还在许贵妃的肚子里,她这些复杂的情愫自然不是针对吴王的,敬畏之感全然出自她对许贵妃的了解。
      许贵妃……是个深不可测的女子。
      沈康嫔清楚地记得她失宠前的那个观莲节,袁婕妤忽然对大皇子不利,却没能如愿将他溺死,反倒阴差阳错害得一个命妇丢了性命。那时的场面很是混乱,幸好有殷太后坐镇,才顺利解决。自己当时也站出来作证了,事情的结果是袁婕妤得到了应得的惩罚,贤妃受到巨大惊吓,性情有所收敛。论理,负责打理观莲节事务的许贵妃多少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可她最后居然全身而退了。
      彼时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话题中心的卫国公府和贤妃、袁婕妤身上,可沈康嫔事后细细想来,却越想越不寒而栗。许贵妃明明与贤妃不睦,为何会协助她邀宠,为她预备哗众取宠的小舟,为她屏退莲池后方的宫人和侍卫,袁婕妤又是如何得知贤妃要泛舟而歌,据此设计出神不知鬼不觉推大皇子下水的阴谋?虽然这些疑点在自己的作证下似乎得到解释了,可正是因为自己身在局中,才愈发觉得汗毛倒竖。
      这样的人,明明是无利不早起的角色,会无缘无故对她的宁安好吗?
      虽然沈康嫔从宁安口中了解到,吴王与宁安关系和睦,是庄妃结的善缘,许贵妃母子一度在宫中步履维艰,吴王被污蔑将宁安推下假山,是庄妃坚信吴王是清白的,才为他脱罪;还有一回吴王被拜高踩低的宫人敷衍,是庄妃雪中送炭为吴王预备了品质精良的徽墨。
      但比起相信庄妃经营出来的人情,沈康嫔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在与吴王府的往来之中,她始终怀有警惕之意,生怕在自己的托大之下,让宁安做了吴王的垫脚石,就像当年冲动莽撞的袁婕妤一样。
      如今吴王府显而易见地有所异动,虽然以她对时局贫乏的了解,并不能揣摩吴王的用意,但她可以扮演好耳目的角色,将她的所见所闻传达给有能力观测全局,作出正确判断的人。
      说动就动,想到这里,沈康嫔向琼芳道:“琼芳,替我磨墨,我要给太后娘娘写信。”“写信?”琼芳奇道,“这个月报平安的例信,前几天不是才送出去么?”沈康嫔笑了笑:“忽然想起来,捡佛豆的事还没给太后说。”琼芳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但她没有质疑主子的决策,还是依言铺纸磨墨去了。
      根据方才方婕妤和唐氏你来我往的分析,吴王约摸是把门客派出去办事了。沈康嫔先把大家的推测写上,再细细讲了琼芳的见闻,一面写一面思量着,如果吴王办的只是无关痛痒的事,那权当自己说了一篇废话给太后听,也没什么损失。但假如吴王真的是在密谋什么,这个消息或许对太后有帮助,届时假如真的不幸殃及与吴王来往甚密的宁安,还望太后看在自己送信有功的份上,能拉宁安一把。又想到太后照拂自己良多,如果没有她的垂顾,自己如今还被人遗忘在咸阳宫中,数着墙上的砖头和地板的裂缝过日子,若自己真的能帮到太后,或许可以略微报偿她老人家的深恩厚义了。
      这封信送出去两日,应天的旧宫里并没有收到回音。这也是寻常的事,虽然太后吩咐沈康嫔定时汇报旧都的情况,却并不会回信,除非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沈康嫔依旧拿不准自己送过去的消息是否有用。
      但两日后,旧宫却收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太子薨了。
      方婕妤和唐氏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们对这位储君并不熟悉,只知道他读书很是刻苦,性子又温厚谦和,大小宫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但皇后对她们有再造之恩,听闻皇后中年丧子,她们也觉得伤痛,陪着掉了好些眼泪,此刻正和宫人们一起动手,撤换宫里的喜庆布置。
      沈康嫔接着信,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比方婕妤和唐氏入宫更早,经过见过的也更多,对方婕妤她们来说,太子薨逝只是意味着皇后失去了最爱重的儿子,可沈康嫔却知道这不仅仅是天子家事这么简单。太子的尊位意味着太多,国之柱石四个字绝非唇畔起承转合那么轻盈,太子的存在真真切切地维持着后宫和朝堂的安稳。
      如今太子不在了,楚王居长,吴王称贤,后面的皇子皇孙沈康嫔所知不多,但她至少清楚皇后膝下还有一个嫡出的五皇子,英年早逝的太子膝下还有一个小太孙。东宫之位最后会落到谁的手里,还未可知。
      她忽然明白李长史预备那么多仪程是为了什么了。清客们倾巢而出,都是为了赶赴京城,在吴王身边效力,为他争夺储位出谋划策。
      一阵寒风吹过,原本尚算晴朗的天顷刻间被乌云笼罩,倒春寒激得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沈康嫔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喃喃道:“变天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典宝正:是古代王府长史司的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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