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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盛星池醉揽月入怀 ...

  •   赵氏的防线终于被击溃,在太后似平和又似无声谴责的目光中,她终于潸然泪下,在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不同的人不同的供述逐渐被拼合,拼凑出万寿节当夜的真相。
      障目之叶倏而脉络清晰,隐匿其后的泰山也终于显露出了真面目。了解了万寿节那一夜太子与赵氏的对话,顺理成章地,殷芷沅终于得以窥见太子真正的死因。
      时光回溯到两日前。
      太子一席话说得顾氏哑口无言,只能黯然而去。等顾氏去后,太子继续枯坐。美酒入喉,本该是人生快事,可此情此境却如何都难以与“快意”二字沾边。但至少寻了个能够光明正大纵情一哭的由头,光是这一项,也当浮一大白了。
      从小到大,太子都被教育着为人君者须得心胸宽广,气度昂藏,喜怒哀乐、悲辛歌哭这种对普通人而言稀松平常之事,对太子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奢侈。觉得快乐了不能开怀大笑,觉得悲伤了不能纵情一哭,觉得愤怒了不能发泄雷霆之怒……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东宫太子,国之储君,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不能在臣下面前袒露自己的脆弱,也不能让窥伺之敌洞悉自己的本心。
      秉承这样的教条,六年前遴选皇子正妃的时候,他克制住自己内心汹涌的感情,温和驯顺地认同了母后的决策,迎娶深得母后欢心的顾氏为太子正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意中人嫁作弟妇,从此抬头不见低头见,从此相思相望不相亲。
      在母后与恩师的耳提面命之下,他早早知道这样的抉择是为人君者迟早要面临的,江山与美人譬如鱼与熊掌,总是不可得兼,总要学会取舍。说是选择的权力掌握在他自己手中,实则该走哪一条路早就被命运落笔,成为他身不由己的人生的注脚了。若选了美人,最终的境况是美人未必能够入怀,却注定让母后父皇望子成龙的心失望。明明本来没有冲突的——迎娶赵氏为正妃,江山又不会易主,也未必会埋下祸根。可是这一道选择题终将成为不算考验的考验,为了考验而考验。
      他从来没有机会知道自己也是个深情之人。他以为假以时日一切都能好转,他和顾氏终将和父皇母后一样,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他会效法他的祖父,成为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不求后宫三千佳丽美人如云,只要能生下不辜负大好河山的继承人,就完成了宗祧大计了。
      可是不能。
      对赵氏的思慕越是压抑,越是汹涌,最情难自抑的时候闭上眼就是美人蕉下泠然独立的倩影。
      东施效颦的好逑汤尝了一万次,汤是淡的,樱桃是酸的,笋是苦的。
      若顾氏真如她在母后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大方贤良,或许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把相敬如宾谱写成齐眉举案,让自己对赵氏的感情在细水长流的生活中无疾而终。
      可是不能。
      他好不容易获得了隐秘不能与人言的慰藉。他也知道从一个人身上寻觅另一个人的影子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既是对赵氏的亵渎,又是对梅氏的不公。可是仿佛沉沦之人在筋疲力尽的挣扎之后终于看到一根稻草,明知道不该,他还是几乎迫不及待地饮下了解渴的鸩酒,抱起了救火的薪炭。
      然而就连这种程度的慰藉都要被破坏被伤害。他不能与赵氏比翼,也护不了梅氏安好。查知真相的时候他心中除了对梅氏的怜惜和心痛,还充斥着对顾氏的失望和厌恶。
      他考虑了很久,才决定将事情压下去。投鼠忌器,他不能不顾及母后的心情与颜面。倘若母后知道自己青眼有加的儿媳是这样一个人面兽心之人,自责和愧疚会将她击垮的。
      顾氏非但没有成为救助他停止对赵氏思慕的良药,反而成了侵蚀他意志的剧毒。他忍不住在假设与幻想中修补百孔千疮的生活,假如赵氏成了他的正妃……
      可是不能。
      如果赵氏过得很好,倒也罢了。或许他会成为像永嘉那样的人,默默站在心爱的人身后,旁观着对方的幸福,以亲戚的身份表达自己的祝愿,然后与合适的人偕老。可是那个当初将对赵氏的渴慕喧嚷得人尽皆知的人,却对他珍而重之的宝贝冷若冰霜,乃至弃若敝履。
      万寿节的琼浆玉液,不过是将他心中的情愫酿成话语的催化剂罢了。
      面对他的冲动,赵氏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讶,他失望地察觉自己的表态并不让她觉得欢喜,反而更像是一个麻烦。庆幸天生的含蓄蕴藉让他并没有说得露骨,他有些赧然,正欲再说些什么解释方才的荒唐,将话题岔过去,却已经迟了。
      他看到了赵氏身后面色阴沉地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大步流星地迈向他们的——他的兄弟,她的丈夫。
      吴王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地带走了赵氏。可他的举动却比对着太子破口大骂乃至拳打脚踢更让太子羞愧无言。他做了什么?他向弟妹抱怨自己的妻子,像个幽怨的旷夫那样向心上人索取同情和共鸣,还将猜忌和疏远的种子播撒在兄弟的心田。
      如果自己没有喝醉就好了,那样也不会在夜色的撩拨下让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如果自己再醉一点就好了,语不成话也好,烂醉如泥更佳,那时候就能暂时逃离脚下的泥淖,到达一个忘却身上枷锁和心头两难的神仙世界。
      万寿节到处都是嘉宾佳客,他还须得维持着一国储君该有的得体,不能恣意一醉。只能忍耐到众宾散去的时候再举杯独酌。可是昨夜种下的麻烦的种子还是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吴王负气而走;母后那边还等着自己的解释;昨晚不知廉耻尾随跟踪自己的顾氏居然还好意思理直气壮地质问自己……
      得躲到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去。
      唐时有青莲客醉而揽月,堪称风雅。如今他就来一个东施效颦,虽然模仿的痕迹拙劣了些,关在宫墙之内的月也少了几分旷野清天的超逸,可难得她的名字应了这个巧宗,那也无拘于形了。
      “素娥”、“玄兔”都是明月的别称,既然他心中的月亮不能入怀,揽住天上的月亮,总无碍了罢。
      可惜今日不是望日,他的人生已经有够多的缺憾了,连月都不能圆满。无妨,他躺在小舡里,举起手中的玉樽朝天边那枚玉玦遥遥一敬。酒液入喉,眼前的疏云淡月就被醉眼迷离成了朦胧的光点。看得不复真切,反而能将光晕误作月圆,自欺欺人地圆满了。
      还不够。
      他敞开怀抱,却不见明月入怀。“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他含糊地嘟哝着,连高贵的自称都忘了。“水底月是天上月……”
      眼前人却不是心上人。
      他伏在舡边,望向盛星池中的那一轮弦月,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古人的旧诗篇:“素娥睡起,驾冰轮碾破,一天秋绿。”被酒液浸润的唇齿已经不能清晰地吐字,可这样温吞的吟哦反倒更适合此刻的静谧与柔和。
      “醉倚高楼风露下,凛凛寒生肌粟。横管孤吹,龙吟风劲,雪浪翻银屋。壮游回首,会稽何限修行。”
      他的素娥,也如词中那样,清辉铺地,可望而不可即。
      “今夜对月依然,尊前须快泻,山头鸣瀑。吸此清光倾肺腑,洗我明珠千斛。”
      没有高楼,没有飞瀑,只有一天秋绿,一池清光。
      “只恐婵娟,明年依旧,衰鬓先成鹄。”
      若得谐连理,共白头本是最美好的承诺,但不能比翼,衰鬓先斑,就是无尽的遗憾了。
      “举杯相劝,为予且挂团玉。”
      我的明月,我的……素娥。
      他离月影越来越近,直到温柔的池水将他包裹,这过程并不痛苦,仿佛是回到了人生的归处,温柔地,平和地,陷入永恒的长眠。
      在梦里终于踏上碧海青天,冰雪铸就琉璃宫,月华砌成白玉阙,那里没有家国,没有君臣,没有母子,没有夫妻,没有束缚,没有枷锁,没有抉择。痛了,就长歌当哭;乐了,就击节而歌;倦了,就扬长而去;慕了,就君子好逑。
      ……
      听罢赵氏的交待,基本上与殷芷沅所猜测的大同小异。赵氏虽然出身世家,见识非凡,心思缜密,但到底存着几分涉世未深的天真,太子同她说话是临时起意,她便是有意唆摆,一时之间也很难想出行之有效的对策。可见太子并非受了赵氏的煽动起了厌世之心,多半还是醉后溺亡。
      排除了最不能接受的情况,殷芷沅心中稍安,思索着该如何安抚皇后。太子之所以借酒消愁,根本原因是对赵氏爱而不得,心中痛苦,直接原因是顾氏心狠手辣,戕害梅氏,这两件事的根由都是遴选皇子妃时皇后的错误决策。若据实以告,只怕皇后的余生都要活在痛苦与自责之中。
      把真相瞒得密不透风,对皇后是最好的,可是只怕瞒不住。若只说太子是醉酒溺亡,肯定得设法解释太子为何醉酒。更兼着皇后是知道吴王负气出走的事的,便是殷芷沅不说,她也会把两件事联系起来。
      眼下的情况,也只能说一半,留一半了。吴王撞见太子与吴王妃闲话,误会二人关系过密,负气出走,实则太子是在向吴王妃倾诉太子妃不贤。后来太子屏退左右,借酒消愁,醉后失足落水,才酿成了不幸。
      将太子对赵氏的情思瞒下,只说他对顾氏不满,这样皇后才不会意识到自己当初的决策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处理起来倒也不难,赵氏肯定不希望太子对她的心思传扬得人尽皆知,对于已婚妇人来说,这样的桃色绯闻不是什么对自己魅力的证明,反而是可能破坏她婚姻毁掉她名声的威胁。都不用殷芷沅叮咛,赵氏肯定会三缄其口。
      至于顾氏那里,虽然这样的交待会让皇后迁怒于她,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让皇后知道梅氏小产的真相,彻底地厌弃她,一个含糊其辞的“太子对太子妃不满”已经是不痛不痒了。
      也亏得皇后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若换作许贵妃,这等程度的说辞肯定瞒不过她,她肯定会仔细追究太子妃究竟做了甚事,让太子不满了。
      殷芷沅计议已定,打发赵氏回去,正欲亲自往坤宁宫去一趟,安抚皇后,却见澧兰手里拿着一封信笺,面色凝重地求见:“太后娘娘,应天旧都的沈康嫔来信,信中所言之事非同寻常,还请您亲自过目。”
      沈康嫔来信?
      殷芷沅闻言,有些惊讶,沈康嫔在旧都过得安泰,宁安嫁去中都之后,她的生活更是和乐,因为离得近,母女二人不时互相捎东西,有时候辛驸马还会带着宁安过去看她。还能有什么事引得澧兰勃然变色,请自己亲自看信?难不成是宁安遇到了什么困难?
      不会的,万寿节那日,宁安作为出嫁女,也携着夫婿一道入京贺寿了,节后启程回中都,算算日子现在应该还在路上,不可能飞到应天府去。
      难道是方婕妤和唐氏出了什么事?
      多想也无益,殷芷沅稳住心神,接过澧兰手中的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沈康嫔心细,知道情况紧急,上面先言简意赅地陈述了最主要的信息,后文才洋洋洒洒地详细叙述她得知此事的缘由和产生联想的过程。末了还附了一句,多承太后顾怜,为她争取了眼前平安顺遂的生活,她无以为报,只能在这种微末小事上下功夫,希望她所说的情况能对太后有用。
      饶是殷芷沅见惯了风浪,看完这封信,神色也不复平静。澧兰见太后放下信纸,忍不住轻声问道:“太后娘娘,您觉得沈康嫔所言之事,是否应该当真?”殷芷沅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不能十分当真,早些预备起来,真发生了才不会手足无措。”

  • 作者有话要说:  “素娥睡起”的词出自宋代姚孝宁的《念奴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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