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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岂曰乎不知蔽青天 ...

  •   吴王妃赵氏神思不属地坐在偏殿里,她的侍女从月替她拢了拢衣襟,正一脸心疼地看着她。随星提着一个黑漆食盒走过来,从里面拿出一盏热气腾腾的汤水,捧到她面前,柔声劝道:“王妃,这是奴婢从长宁宫膳房讨来的姜汤,搁了多多的红糖,您快趁热喝罢。”热气冲上来,泛着一股姜味儿,赵氏神色恹恹地摇了摇头,她半点胃口都没有。随星苦劝道:“您在船上一直没有好生歇息,奔波了这么些时日,方才又在风里站了许久……您要顾惜身子。”从月也帮着劝道:“是啊,明儿还要哭灵呢,”赵氏勉强喝了两口,又硬塞了一块点心,哽得直拍胸口,从月随星见她实在吃不下,只得罢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模样干净俏丽的宫人走了过来,道:“吴王妃原来在这里,叫奴婢好找,我们太后请您往慈宁宫一趟。”话音虽然平和亲切,可她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眉心还微微蹙着,看起来十分严肃。随星认得这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一等宫人辛夷,不由有些诧异:若是寻常的跑腿传话,自然不消得辛夷亲至,莫非是有什么要紧的大事。
      念及此,随星心中咯噔一下,虽然不知道内情,但她确实察觉到她家王妃近来有些异状。认真追究起来,似是从万寿节那一日开始的。夜里先是王爷一声不吭地夤夜启程,再是将王妃拉到舱房里,屏退左右密谈了许久,从舱房里出来之后,王妃的样子就很不寻常了。
      如果是愁眉不展或者愤怒失落,随星作为王妃的心腹,自然要好生劝慰。可偏生王妃的模样不似全然悲观,反倒带着几分轻松爽利,就好似压在心头多时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似的,虽然心口依旧隐隐作痛,可从前时时刻刻萦绕在眉梢眼角的一腔愁绪却消失无踪了。
      随星也吃不准是喜事还是坏事,委婉地问了一句,见王妃不欲多说,便也不敢再打听了。
      接着王妃的眼色,随星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走神了,她连忙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回神,上前向辛夷笑道:“辛苦辛夷姐姐传话了,只是我们王妃一路风尘仆仆,恐冲撞了太后,能否请姐姐往庑殿稍候,容我们王妃换一件衣裳。”
      若是有得通融,自有从月伺候王妃更衣,随星则会与些甜头给留夷,打听打听太后急召吴王妃所为何事,好让王妃有备而去。
      但留夷却没有通融:“王妃还请快些随奴婢过去,太后娘娘已经等了好些时候了。”虽然措辞尚算得体,但谁都能听出她语气中隐含的焦躁。随星碰了个钉子,和王妃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神色,只能依言即刻过去。
      到得慈宁宫,都不消得留夷进去通禀,只见另一个眉目温柔些的宫人迎了出来,口中道:“王妃来了,快请。”还真是一副久候的模样,可见留夷所言并非托词。随星正欲跟着进去,只见那温柔的宫人伸臂一拦,和和气气地说道:“太后有要紧的事与吴王妃说,这位妹妹还请留步,随我去庑殿喝茶。”随星无法,只得依言离开,眼看着赵氏一人进去了。
      赵氏见到这样的阵仗,饶是依稀猜到太后召她所为何事,心中仍旧不免慌乱。走到正殿内,只见太后正襟危坐,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甚至不及赐座,便道:“万寿节那一日,戌时刚过一刻,太子殿下在中极殿前面的甬道上跟你说了什么?”
      赵氏见问,心中一凛,太后已经连时间和地点都查明白了,只怕心中已然认定太子之死和她脱不了干系!
      她踌躇片刻,张了张口,正欲出声,却听殷太后又冷冷地道:“若你说出来的话和哀家从别人那里问出来的不一致,可别怨哀家不照顾着赵思廉的脸面。”
      赵氏涉世未深,闻言更是紧张,她方才确实搜索枯肠,想把对吴王说的那番说辞再润色一遍说给太后听,可听太后的话头,她似乎已经从别人口中问明了始末,只是找她对峙,看看几个人的供述是否一致。
      赵氏的额角已经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她紧张地看着太后,大脑飞速思考着,那些先于她供述的人究竟都是谁,他们是怎么说的,自己如何能在不引起太后怀疑的前提下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殷太后的面容在灯光下有些蒙昧,消去了令人如沐春风的慈和笑意,她的脸看起来格外严肃。
      赵氏心念一动,和盘托出的打算才冒了一个头,就又缩了回去。
      不对……自己的思路有问题。如果太后真的像她所说的那般好整以暇,留夷为何如此急切,就连太后自己,虽然并未露出焦急之色,但她的态度和神情已经足以说明她的迫切了。可见先于自己被太后讯问的人,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
      太子原因不明地溺死,太后能去调查谁?除开东宫里侍奉太子的宫人,太子妃应该难以免责。顾氏会说些什么?
      万寿节那一日,自己回到席上后,才发觉顾氏也不在,姗姗而来之后,脸色也不太好。彼时自己心里纷乱如麻,没有闲心去关心别人,但如今回想起来,只怕顾氏是在路上遇到了太子,或者撞见了自己与太子谈话,才会是那副表情。
      顾氏究竟听到了多少,她知道太子对她的评价吗?
      面对太后的追查,她又对太后坦诚了多少呢?
      以赵氏对顾氏的了解,顾氏肯定会守口如瓶,无论她听到了多少,她一个字都不会吐露给太后知道。
      若太后了解到太子是因为太子妃不贤,才会心中沉痛,行止失常,导致溺亡,对顾氏绝对不是什么有利的消息,即使有个小太孙当护身符,也会被痛失爱子的皇后抓去给太子陪葬。
      若她没听到什么,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但不排除顾氏会胡编乱造的可能,通过诋毁自己来祸水东引,将太后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若是这种情况,那自己说出真相似乎还更好些。
      不如说,十有八九就是这种情况。
      赵氏倒不会根据她对顾氏的刻板印象意气用事作出这样的推测,只是回想起万寿节当夜的情形,除了太子的从人,只有自己和太子本人,吴王,以及顾氏撞见了二人谈话。自己和吴王是不可能到处去说的,那太后之所以觉得自己和太子的对话很关键,肯定是顾氏同太后说了什么。
      赵氏在赵思廉膝下长大,其谋略不下于男子,虽然涉世未深,却也在电光火石间心念斗转,几度触及真相。只是她终究还是稚嫩,更兼着秉性柔弱,心志不坚,尚且做不到不动声色地瞒天过海。
      殷芷沅见赵氏神色千变万化,心中愈发肯定她与太子之死脱不了干系。见她迟疑着不说话,忽然向她抛去一个令她始料未及的话题:“对于东宫梅采女自尽殉夫这件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赵氏原本都打算好了,就用对吴王的那番说辞,把太子向自己感叹太子妃不贤的事情说了,但隐去太子对自己含蓄蕴藉的恋慕之意。可乍闻“梅采女”这三个字,她的瞳孔骤然缩紧。
      她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梅采女……自尽了?”
      殷芷沅点头道:“是的,见过太子最后一面之后,她就悬梁自尽,到地下侍奉太子去了。皇帝念其对太子一往情深,已将她追封为贵嫔了。”
      她的语气十分沉痛,如果此刻赵氏还有余力观察她,会发现此刻的太后与过年时劝勉她“努力加餐饭”的那个太后相比,多了几分老态,本就不算乌黑的发髻又添了几根银丝,眼中还盈着难以干涸的泪意。
      这是她第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殷芷沅已经记不清了。
      太子宸哥儿于她而言,不仅是与她关系亲近的皇后所诞下的嫡孙,还是国之柱石,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太子身上寄托着殷芷沅对盟朝千秋万代太平盛世的祈愿,也寄托着她对宣武帝弥留之际重于千钧的承诺。
      骤闻太子薨逝的消息的时候,殷芷沅怔怔地看着哭到晕厥的皇后,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穿过了时光的洪流回到了过去,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当年舜哥儿走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泣涕嚎啕的。
      只是如今的殷芷沅已经过了能将胸中块垒纵情一哭的年纪,老来觉得泪少,倒也不是在偿还谁的灌溉之恩,只是被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心没有那么敏感脆弱了。苦难像是一个茧,将心层层包裹,再残酷的打击,只要不是将她拦腰斩断,她总能慢慢地站起来,挺直被压弯的脊梁,像一株风雨中婆娑飘摇的老树,为树冠下稚气啁啾的鸟儿们撑起一方无风无雨的天地。
      赵氏无心观察太后的变化,她心中纷乱如麻,太后知道了,她一定是知道了!不然缘何无端提起梅采女,她一定是看出来了!
      可太后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是顾氏的胡编乱造歪打正着?又或者是梅氏与自己太过神似,被看出来了?
      殷芷沅倒是没有赵氏想象的那般神奇,她之所以有这样的推论,只是从当初三位皇子选妃的时候就察觉太子对赵氏不同寻常罢了。根据她的调查,太子溺水并不是被人害了,而是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屏退了左右在盛星池泛舟,落水而死。只是不知道太子是有了自尽之意,还是醉得厉害没力气求救或者挣扎了。
      太子一向心境平和,绝少动怒,就算是知道了顾氏的真面目,也不至于为此生气或者为难到不要命的地步。他是从万寿节之后开始喝闷酒的,只能是万寿节的时候遇到了不寻常的事,让素来自持的他只能借酒消愁。
      顺着这条线追踪到赵氏这里,对殷芷沅而言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小孩子家家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自以为装平静装得很好,却不知道太过平静了反而也会露出马脚。得知筵席上太子与吴王前后离席,回来之后各自平静得异常,再听闻宫眷的席面上太子妃和吴王妃神思不属,吴王连夜携家眷启程返回庐州府,事情很容易就被串起来了。
      皇后、永嘉都是世间难得的痴情人,皇后对皇帝如何就不用说了,永嘉直到做了母亲都对杨珩旧情难忘,殷芷沅博览群书,“衡”通“珩”的典故还是知道的,只是装聋作哑对永嘉和杨珩各自的家庭都好,才没有揭穿而已。
      太子遗传到皇后的一往情深,也不是什么反常的事情。他虽然克己守礼又寡言少语,但越是这样的人,内心的感情越是汹涌激烈。太子乃是为情而死,殷芷沅心中虽不能十分肯定,却也已有七八分作准了。
      只是触碰过政治的人,很难不把事情往复杂了想,殷芷沅想知道的是,太子究竟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才会如此,还是赵氏在吴王或者赵家人的唆使之下有心诱导了太子。
      殷芷沅看了一眼赵氏,见她虽然竭力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但方才听闻“梅采女”之后露出的震惊之态已经出卖了她。她果然是知道太子对她有情的!
      她很清楚该怎样拿捏像赵氏这样有几分聪明,但依旧稚嫩的小姑娘。先露出点破绽,让她以为她自己的证词至关重要,再粉碎她的认知,她就会觉得对方深不可测,自己的谎言无处遁形,就很难不乖乖说实话了。
      先前对付顾氏的时候,这套招式已经用过一遍了,效果拔群。顾氏在皇后跟前一口咬死什么也不知道,可在自己面前却不得不承认在万寿节的次日上午与太子发生了争吵,导致太子为了躲清净,才命人预备了一只小舡,独自泛舟于盛星池。
      争吵的内容,殷芷沅也知道了。虽然顾氏将太子查明自己陷害梅氏的一段隐去了,但她提到了太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那番说辞,说太子觉得吴王妃所托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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