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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咫尺远情迷看花客 ...

  •   这是船上最大、最华贵的舱房,厚实的猩猩毡地毯隔绝了潮气,清淡而又雅致的香料将水域特有的腥气驱散,舱房里家具不多,却件件考究。进门放着一对洋漆梅花案并四把花梨木圈椅,一挂竹编帘和一方多宝格做隔断,里面是一张嵌贝的海八仙纹罗汉床,因为知道王妃喜爱读书作画,还在罗汉床边上设了一方书案。绕过屏风是一张喜鹊闹春的雕花拔步床,铺着柔软馨香的被褥。
      只是眼前的场景颇有些愚氓灭美的大煞风景,与天仙宝境般的陈设有些格格不入。吴王正半跪在床上,大手紧紧地钳制着一只纤细优美的手腕,膝盖死死地抵在温软而又微微颤抖的女子身侧,眼圈通红,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人。而赵氏陷在柔软的褥子里,青丝在枕畔铺开,显得那张巴掌脸愈发小得可怜,她死死咬着唇不让眼泪落下,可眼睛早已红了,显得又可怜,又倔强。
      一个半时辰之前,吴王一言不发地将赵氏从太子身边拽走,并不给赵氏解释的机会。离开了幽寂无人之地,许是尚且顾忌着父皇的颜面,吴王没有当场拂袖而去,勉强松手放赵氏回到了宫眷的席位。
      赵氏脸色苍白,娇嫩的手腕上还残留着吴王手劲太大留下的红印。坐在她边上的楚王妃薛氏察觉异状,奇道:“三弟妹,你的手……”赵氏连忙用衣袖将手腕拢住,勉强笑了笑:“多谢大嫂关怀,不碍事的。”薛氏情知有异,但见她不欲多说,也不追问,原本还想问问她缘何离席许久,如今也不问了,改口说起了席上的菜肴:“方才一道松子雏鸡做得鲜香肉嫩,倒是很合我的胃口,原本想替三弟妹挟一些的,又想到你不爱吃肉,就给你挟了一筷子天坛龙须菜,你尝尝?”赵氏依言吃了,朝薛氏感激地笑了笑,赞了声好。
      又过了会,太子妃顾氏也回来了,她看着也有些魂不守舍,薛氏心里觉得奇怪,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去,又都是这样怔怔地回来,实在不对劲,可若说二人起了争执,又不像,至少顾氏是不可能因为妯娌之间拌嘴而失魂落魄的。
      有薛氏在中间活跃气氛,顾氏和赵氏也尚算持得住,场面还算圆满,并未引起席上其他宾客的注意。
      等筵席散了,赵氏显而易见地紧张了起来,脊背绷得笔直,吴王在后面叫了她一声,薛氏离得近,看见她脖子上的绒毛都立起来了。
      夜里薛氏回到京中的楚王府,便向楚王道:“妾身今日在筵席上见到了一桩稀奇事……”她将吴王妃与太子妃的异状同丈夫说了,便听到楚王也道:“真是巧了,我们那边的席上,太子与吴王也离席了许久,只是二人倒是都神色无异,故而旁人也没理会。”薛氏便道:“那或许只是太子妃与吴王妃说了几句话,与太子殿下和吴王殿下无关?”楚王想了想,道:“或许只是我那二弟和三弟的养气功夫比常人更好些,情绪不外露罢了。算了,横竖与咱们不相干,你明日将这事告诉母妃,让她同母后和许娘娘打交道时避开这个话题。”薛氏答应了一声,回想起赵氏被吴王的呼唤吓得汗毛倒竖的模样,心中还是觉得很不寻常。
      至于赵氏,筵席散后,她就被吴王带回吴王府,听着吴王冷着脸吩咐长史收拾细软,即刻启程打道回府。长史怎么也没想到走得这样急,被人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掏出来,苦着脸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又去套车和预备船只。
      到上船为止吴王一直没有发作,只冷着一张俊脸一言不发。不同于先前长年累月的无妄之灾,至少这一回,赵氏心里很清楚吴王是因何而怒,故而虽然有些害怕,却并不感到心虚和茫然。
      等到上了船,蔡姬、惠姬和两个孩子都安顿好了,吴王才一把攥住赵氏的手腕,把她拖入舱房之中。赵氏的一声“殿下”还没来得及唤出口,就被吴王扔到了床上,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冷冷地问:“‘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赵氏轻声道:“殿下,您先放我起来。”吴王没有松手,只静静地看着她微红的眼圈:“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自会放你起来。”赵氏自知二人力量悬殊,连挣扎都没有,静静地躺着,慢慢道:“您既然执意如此,妾身也不敢违拗,这件事,还是从头说起吧。”吴王见她顺从,心中怒气稍歇,眼看她小巧的鼻尖都慢慢红了,不由放下了捏着她下巴的手,另一只握着她手腕的手也放松了手劲。
      “原是妾身有了酒,想出去散一散,寻个安静的地方吹吹风。谁料遇到了太子殿下,狭路相逢,自然不能不敬,妾身便上前行礼,寒暄了几句……”赵氏的声音细细的,还带着些许颤抖,吴王一时分辨不出她是在害怕自己动粗,还是心虚说谎的表现。听到这里,他轻哼出声:“说谎。若只是寒暄了几句,怎么会说出那样暧昧的词句,又为何特意挑了背人的地方,连伺候的宫人也没有带着?”
      赵氏的眼圈又红了红,话音里带着点委屈:“妾身正要说到这里:跟着妾身的是从月,您也知道,她有些冒失。也是妾身不好,开席前膳房里上了点心,妾身递了一块给她,在风里吃了,后来和随星换班的时候她又下去饮了热茶,有些通泄,妾身同太子殿下谈话的时候,从月她如厕去了。”不等吴王继续问话,她又稍稍加快了语速,解释道:“原本她自己要走,便是来不及去叫随星,也该指一个当值的宫人跟着妾身的,只是那会子太子身后跟着好些人,见妾身没有落单,从月便疏忽了。”
      吴王不置可否,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问道:“那跟着太子的那些人到哪里去了?”赵氏叹了一口气:“太子的从人,是他自己屏退的。太子殿下他……似乎是酒深了,同妾身说了一些妾身不该听的话,是关于太子妃的。”赵氏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求助似的看了吴王一眼,见他没有回避的意思,仍旧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只能慢慢地说道:“太子殿下自叹娶妻不贤……”
      她才说了一句,猛然觉得手腕又被握紧,握得她都痛了,她吸了一口气,声音也尖了起来:“殿下,您握痛我了!”这一回吴王却没有放松禁锢,他俯下身,离赵氏的脸更近了些,冰冷的眸中没有半丝笑意:“他向你感叹娶妻不贤,还对你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他是觉得本王也不是你的良人,还是在哀叹你和他嫁娶的都不是自己的心上人?”
      “不是的,您先听我说完,”赵氏的手腕痛极了,忍不住挣扎起来,“就在天花疫病传入宫闱前夕,东宫里的梅采女小产,太子殿下说是太子妃做了手脚,那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说的不是他和妾身,而是梅采女和妾身!”
      赵氏很少说谎,说这句话的时候心跳得厉害,声音也发颤,好在这些异状都可以被解释为手上太痛了。吴王似乎是听进去了,手劲略松了些,话音里的压迫感也没那么强了:“你和梅采女有什么共同之处,一为正妻,一为媵妾,根本没有可比性。难不成他觉得你没有孩子也是因为被人害了?”
      赵氏答道:“妾身和梅采女都渴望能有个孩子傍身,却都不能如愿;明明深爱自己的夫君,却不得不和旁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如何不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许是那一句“深爱自己的夫君”取悦到了吴王,他终于松开手,发现赵氏的手腕被握得通红,还留着清晰可见的手印子,抿了抿嘴,伸手替她揉了揉。
      赵氏略略松了一口气,但她知道事情还没完,等吴王反应过来,肯定又要进行下一轮的追问,于是主动说道:“妾身也觉得涉及东宫的私密之事,不该说给妾身知道,可太子殿下似乎是醉了。又或者他知道太子妃多次为难妾身,觉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罢。”
      这句话解释了太子为何不去找楚王妃,不去找永嘉公主,单单要找吴王妃倾诉。但说起来还是十分牵强,赵氏是吴王的妻子,与太子派系不同,他怎么会这样自揭其短,实在很难解释。
      赵氏冰雪聪明,其实心里隐隐有些明白了。准确来说,上一回在慈宁宫外邂逅太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有点觉得太子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关注。今日的交浅言深,更是印证了她心中的猜测。至于梅采女,新春领宴的时候,她也是见过的,彼时没有留心,可听过太子的话,得知梅氏颇为得宠之后,再回忆她的面容和体态,赵氏自己也能察觉她与自己的相似之处。
      此时再回想起太子妃对自己的强烈敌意,除了派系不同之外,旁的似乎也都有迹可循了。
      举一反三,此时再看到吴王的焦虑和愤怒,以及长期以来莫名的疏远和冷淡,一切似乎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是……吴王殿下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太子对自己的殊遇的?赵氏猜想了很多种可能,但又自己一一否定了。
      首先,不是因为皇后曾经属意自己当她的儿媳,也不是因为太子主动向皇后求娶自己。因为若是这个原因,新婚燕尔之际两个人就该貌合神离了。其次肯定也不是与自己神似的梅氏泄露了太子的心事,一来吴王疏远自己在前,梅氏入宫在后,二来吴王也没有机会与兄长的妾妃会面。那究竟是为什么?
      赵氏忽然觉得自己思考的角度错了,二人的疏远是从四年前的夏末开始的,那时候太子远在京中,就算是与吴王鸿雁传书,也不会无端提到内眷,所以应该不是太子做了什么导致吴王冷遇自己,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
      ……是那阙早就为自己所弃的《九全词》。
      吴王理清了思绪,心里蓬勃的怒气逐渐消歇下去,是他怒急攻心,冲动冒撞了。现在冷静下来回想,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若太子与自己的妻子真的是偷期私会,怎么会挑万寿节这样一个万国来朝的热闹的日子?虽然他们散步的地方人烟稀少,但不也有喜欢幽静的人往那个方向去,譬如出来醒酒的自己。太子秉性优柔寡断,若顾氏真如赵氏所转述的那般不贤良,确实足够让愚孝的太子左右为难了,酒意上了头,抓着个人就开始倒苦水,也是有的。
      还是不对,太子要诉苦,东宫里自有大批忠心耿耿的下人愿意当他的树洞,为什么要告诉赵氏,为什么偏偏要告诉他的妻——
      吴王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种可能,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下。
      他还是太年轻、太稚嫩、太意气用事了!难怪母妃总是觉得他难成大事,难怪自己的舅舅在别的方面都对自己赞不绝口,独独叹了一句“官哥儿什么都好,偏生是个情种”,好似情种都难成大事似的。这种事情要是被母妃他们遇上,想必第一时间就会考虑到这种可能:太子是故意假扮出痛苦煎熬、情不自禁的模样,向赵氏倾诉,借赵氏之口,把他觉得太子妃不贤的话吹进自己耳朵里。假如自己派系的人以此做文章为难太子,那肯定就踏入太子派系的圈套了。
      如此,最说不过去的地方就迎刃而解了。
      吴王深切地自责,耽于情事的自己实在是太狭隘,太轻浮了。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心念转到此处,他立刻从床上站起来,匆匆对赵氏说了一句:“对不住,都是我的不是,不该这样怀疑你的。你先安置罢,我还有事要忙。”说着不等赵氏答言,他便起身去了充作书房的那个舱房。
      赵氏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句“您是不是看到了被妾身写废的《九全词》才怀疑妾身有两意”,就这样哽在了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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