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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失人心临难各自飞 ...

  •   没等乱成一片的佛堂重归宁静,一声饱含悲痛又中气十足的呐喊传过来。似一壶沸水倒入原本宁静的冰海,裂罅自碎冰的中心快速弥散开来,在原本有如水晶的冰面上描摹出蛛网般的痕迹,然后碎裂成一摊锋利得足以割裂肌肤的碎屑,将震惊、哀痛、怜惜、兔死狐悲等种种情绪传达到每一位宫眷的心中:
      “六皇子殿下,夭。”
      约摸隔了一炷香的功夫,康贵太妃卢氏在巨大惊吓下尚未恢复的头脑后知后觉地消化了这一信息。许是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又或许是劫后余生后感官松弛,再不然便是她天性冷血无情,总之,卢氏并不因为这个小孙子的夭折而感到悲痛。只是漠然地想着,难怪方才佛堂里出了这样惊人的事情,到此刻连半个人影子都没有赶来,原来全都围到万安宫送六皇子最后一程去了。
      佛堂无人主事,硕果仅存的两个主子一个晕倒在地,一个连失禁染污的裙子都来不及换,且二人都还是戴罪禁足之身,没有多少话语权。佛堂的宫女连同门外的侍卫们六神无主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是该到万安宫去凑个热闹,还是先处理掉外头那可怖的枯瘦身影——如今或许该称之为尸体了。
      卢氏虽然些许清醒了些,但脑子还木着,嘴唇也抖得说不出连贯的话。她此时已经意识到外面那具尸体并不是敬妃的鬼魂,若是鬼怪作祟,定然穿墙有术,能够杀人于无形,自不必费力把自己拖出去了。可若不是敬妃,还能是谁与她有着深仇大恨,宛如幽冥厉鬼般前来索命呢?最有动机的殷芷沅和福清公主想必不会把自己弄成这样狼狈的样子,那究竟是谁呢?
      见康贵太妃迟迟不发话,侍卫队长正欲指挥人先把那可怖的尸体搬开,再去请示上峰,忽然见先前缩在佛堂后方的一个宫女站了出来,只见她用两件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包着帕子的手里拿着萱寿堂的令牌,向留在佛堂内部的侍卫道:“侍卫大哥,我是贵太妃娘娘身边的一等宫人南珠,佛堂虽有不许擅出的禁令,但事急从权,还请您放我出去,向贵人报信。一应责任,都由我一人担着。”
      在群龙无首的时候有人站出来,又自称愿意承担责任,余下的人自然乐见,纷纷松了一口气,也无人过来阻拦。戍守佛堂大门的侍卫虽然有佛堂的钥匙,可没有人敢将钥匙对准糊满血肉的锁孔,故而南珠是通过侍卫们搬来的梯子,翻墙出的佛堂。
      出了佛堂之后,南珠既没有往坤宁宫的方向拐弯,也没有朝万安宫走去,而是脚步不停地直奔左前方的道路,那是通往慈宁宫的方向。侍卫队长目送她的身影远去,见她不去寻找皇后,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皇后此刻可能在坤宁宫中,也可能坐镇万安宫,若是走岔了岂不是耽搁时间。但太后娘娘年事已高,不太可能在万安宫熬夜等消息,十有八九在慈宁宫,而且慈宁宫与佛堂的距离最近。
      与卢氏一眼就认定枯瘦身影是宣武帝敬妃仲環不同,南珠理智尚存,也没有心怀鬼胎,虽然被对方吓得不轻,却一直觉得对方是人。近来万安宫的天花疫病此消彼长,在这个前提下,一看到那人手臂上触目惊心的疹子,南珠的第一反应是万安宫的天花病人跑了出来。
      她赶往慈宁宫报信固然有侍卫队长所推测的,慈宁宫距离更近这一缘故,但更多的是想要远离疫病第一战线的念头。此外,半个时辰前康贵太妃好心当成驴肝肺,严厉呵斥她预备披风的行为成了压倒南珠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决意向殷太后投诚。
      在佛堂的宫女之中,东珠南珠的身份是最特殊的,比起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粗使宫人或者新人,她们虽然不被康贵太妃信任,但因为跟随她的年代久远,或多或少透过那层窗户纸,一度窥见康贵太妃禁足佛堂的真正原因:她是陷害殷太后不成,反倒失去了皇帝的信任,才落得如此下场的。
      南珠已经受够了康贵太妃将禁足的不满和怨怼发泄在无辜宫人身上的日子了,她已经过了二十五岁放出宫的年纪。原本在家乡的父母已经为自己说定了亲事,只等她放出宫去就能成为当地县官的续弦。可是康贵太妃不放,因为宝钿和花钿走后,她身边的人还没调理出来,她需要东珠和南珠完成这一段过渡。康贵太妃因为一己私心葬送了她们的青春,逼迫她们陪伴她在佛堂吃糠咽菜,还不能善待她们,反将其视作出气筒。
      她固然知道不忠乃是宫奴的首罪,但她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哪怕是如先许太后身边的消夏一般被发配到浆洗房去,也好过现在!
      南珠入宫晚,并不知道先帝敬妃的名讳,但她敏锐地察觉康贵太妃面对枯瘦身影时的反应与常人有异,康贵太妃口中这个身份不明的“仲環”,或许是一条有用的信息,能够作为她向殷太后投诚的敲门砖。
      很快,南珠就望见了慈宁宫的大门,她并不上前叩门,而是站在门外高声呼唤。
      殷芷沅才听闻六皇子没能熬过天花导致的又一场高烧,已经永远地去了,她刚起身穿好衣服,便见皇后身边的宫人过来传讯,请她顾惜凤体,千万不要移驾万安宫。皇后的宫人前脚刚走,又听见门外传来响动,留夷面色凝重地进来回禀:“太后娘娘,门外有个宫人自称是佛堂中人,有要事禀告。”
      殷芷沅闻言,眉头一跳。其实她今夜并不是被那声悲报惊醒的,早些功夫她隐隐听见外头乱哄哄的又哭又笑,正欲起来询问,不多时就听到悲报,还当是沐庄嫔经受不住丧子之痛疯病加重,也没有多管。如今听闻宫人过来报信,才知佛堂也不安稳。再回想最初听到的响动,更像是来自佛堂。
      她尚未发话,便听得留夷补充道:“那位自称南珠的宫人说,佛堂跑来了一个疑似天花病人的人,她生怕传染,不敢进门,只想请一位宫人隔着门听她回禀,不知您是否允准。”殷芷沅闻言,颔首道:“去请澧兰过来。”
      留夷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便和澧兰一道站在宫门前听禀。听了两句,见殷太后也亲自过来了。
      南珠刚好讲到那个形迹可疑的枯瘦身影,说到她伸进来的胳膊上布满疹子和血泡,还直呼卢氏的名讳。澧兰和留夷尚且面露诧异,殷芷沅却比她们更快反应过来,心中咯噔一下。
      倏而云开月来,在慈宁宫中庭投下一片清辉,照得殷芷沅颜色惨白如雪,门外的南珠未能看到门内人的脸色,犹自口齿利落地叙说着。
      殷芷沅还来不及对南珠口中的枯瘦身影作出反应,就又被“仲環”二字分去了心神,忍不住接话道:“你确定你没有听岔,康贵太妃说的确实是这两个字音?”南珠不知道是太后娘娘亲自来听,被吓了一跳,但还是肯定地说:“是的,彼时奴婢还没睡,出事的时候是头一个赶到的,听得真真的。”
      殷芷沅很快就理清了思路:想必是那个疑似是玉树的宫人头戴兜帽,身上又出疹子,远远看去与当年的敬妃有几分相似,被做贼心虚的卢氏误以为是幽魂索命,吓得方寸大乱,失口喊出了故人的名讳。
      卢氏居然怕鬼?
      有些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困扰她多时的难题似乎隐现一个突破口。殷芷沅默默记下这个信息,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个枯瘦身影的身上。
      她问道:“那枯瘦身影除了身上带病,可还有别的特征?”
      南珠鼓起勇气回想着自己隔着门缝看见的场景,缝隙本就不大,那人又穿得严严实实,除了一条胳膊,南珠所见实在有限。她苦恼地摇了摇头,随即意识到门内的人看不到自己的动作,正想用语言重复一遍,忽然灵光一闪,补充道:“奴婢记得她的胳膊上似乎套着一个镯子,隔得远看不清样子,但不像是宫里的赏赐!”
      殷芷沅身边传来清晰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她偏过头去,见是澧兰。从她满怀忧虑的眼瞳中,殷芷沅看到自己的小小的倒影,她知道澧兰和自己想到了一块去。
      外面南珠已经说到那枯瘦身影被拉开之后就没了气息,佛堂乱成一团,主子昏的昏,呆的呆,自己不得不鼓起勇气出来报信。
      南珠停止叙说的时候,空气中陡然一静,凝重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殷芷沅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哀家知道了。”
      南珠眼睛一亮,将满怀希冀的目光投过去,却被宫门阻隔,她敛气屏声,等待着来自太后的嘉奖。
      殷芷沅此刻心乱如麻,原本无暇顾及一个小小宫人心中的祈盼,但门外片刻的沉默引起了她的注意,再联想到南珠开篇特意描述了卢氏斥责南珠送衣的好意,又特地强调了卢氏吐字模糊的那句“仲環”,便意识到此人之所以绕过皇后来向她报信,是有求于她。
      佛堂的生活朴素而又枯燥,这宫人又正值青春年华,又抱怨了卢氏的苛刻,所求为何,也不言自明了。
      说来可笑,上一次有求于她的人绕过皇后向她报信,是康贵太妃卢氏想陷害她,白氏的宫女燕舞剑走偏锋,展现出向她投诚的诚意,换取自己平安离宫。
      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卢氏自己的宫人向她投诚,换取一个远离卢氏的机会了。
      殷芷沅笑了笑:“你叫南珠?如果哀家没记错,你和那个叫东珠的孩子,在宫里伺候了已逾十年了?”
      南珠见太后的话头正在往自己渴望的方向靠,心中狂喜,连连点头称是。殷芷沅察觉到对方话音中的喜悦,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便道:“等过了隔离观察期,若你和东珠平安无事,便都出宫罢。留夷,拿着哀家的令牌往司簿司,请她们司正盖个印。”
      南珠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心中喜不自胜,连忙跪下对着宫门磕头,口中称谢。殷太后的声音徐徐传过来,落在她耳中,是说不出的温柔与慈爱:“你也不必急着谢哀家,在出去之前,还有一桩琐事要烦你去做呢。”
      南珠还当殷太后以自由为饵,要交给她什么令人两难的任务,可事实上太后不过是请她代为收殓那具横死在佛堂前面的遗体。南珠虽然害怕被传染上疫病,但这种机械的活计比起诸如扯谎、陷害旧主之类令人心中生出鬼蜮的难题而言,实在是再轻松不过了。
      这样的活计,实则也不必身为一等宫人的南珠亲力亲为。回到佛堂之后,南珠宣了殷太后的谕令,先命人拆除了被血肉染污的门板,打扫干净每一丝残余的血迹。再指了两个杂役,为枯瘦身影收尸,自己则捧着太后给她的瓷瓶,预备着将她的骨灰收拢并送归慈宁宫。
      “送归”是殷太后的原话,南珠无意识地抠着瓷瓶上的花纹,有些出神地想着,这个“归”字实在是耐人寻味,难不成,这个与康贵太妃有旧怨的、来自万安宫的枯瘦身影,还与慈宁宫有关联?太后娘娘想必是知道枯瘦身影的身份,可是她真的如此肯定,连亲眼确认都不必么,明明林尚仪一度提议由她随着自己一道收殓遗骨,却被太后否决了。
      虽然有些好奇,但对于一个即将重获自由的人来说,宫中的大小秘辛都没有自己的前程来得重要。南珠摇摇头,将手中的瓷瓶抱得更紧了一些,把一干杂念抛诸脑后。
      等她将瓷瓶物归原主,果真如愿换得一纸允准她和东珠出宫的敕令。南珠几乎要喜极而泣,甚至等不得累极睡去的康贵太妃醒来,就知会了东珠,两个人连夜收拾了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困锁她们十余年青春的牢笼,搬到隔离的小楼。
      到六皇子头七那一天,搀扶着“哀恸过度”而直不起身的康贵太妃的“东珠”、“南珠”,已经换了两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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