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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怀鬼胎寒蛩不住鸣 ...

  •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末之夜,不知名的草虫在老树上滋滋鸣叫着,风声裹挟着松涛,为简朴苍凉的佛堂平添了几分生机。
      如今的佛堂除了一个用来接待俗世之客的外殿,已经完全看不出早年萱寿堂的影子了。宫中上下都知道,康贵太妃喜欢各种奇花异草。宣武年间在殷皇后的纵容之下,御花园甚至专门开辟出了几个暖房为她培植花草。她所居住的宫殿里更是香花香草不断。可是如今的佛堂里除了岁寒三友和一株老榕树,旁的花木都不见踪影。
      是以贤孝治国的皇帝下的命令,声称康贵太妃已是半个方外之人,不能用一干俗艳的花花草草扰了她的清修之韵。故而侍奉花木的宫人们鱼贯而入,又扬长而出,将一个花园般的萱寿堂变成了一个幽阒无味的菩提世界。说来可笑,宣武帝薨逝之后,卢氏原本已经习惯了时时留意、步步小心的低调生活,萱寿堂里一切从简,这些其叶沃若的花花草草,还是她晋为康贵太妃之后,皇帝为表孝心,命人给她添置的。
      送花送草的是皇帝,拿走它们的也是皇帝;为她晋位的是皇帝,送她礼佛的也是皇帝;要表孝心的是皇帝,不孝不义的,也是皇帝。
      她知道这是为着什么,暖情香事件后,皇帝担心她就地取材,用萱寿堂里的花花草草炮制什么害人的香料或是药物,故而斩草除根了。
      掐指一算,她已经有好些时候没能重拾自己的爱好,调香制粉,自娱娱人了。上一回有机会摸到熟悉的制香工具,还是太子妃顾氏有求于她的时候。只是顾氏为人谨慎,精明细致之处竟不下于卢氏自己,在她允准了顾氏的请求为她炮制了丹药之后,顾氏竟然过河拆桥,又将原材料和工具拿了回去。
      冬日里腊梅欺霜赛雪,含芳吐艳,倒还有几分可玩之处,如今春日将尽,梅花谢了残蕊,再是倚门而望,也没什么可以赏玩的。
      卢氏兴致缺缺地调开视线,目光落在偏殿的位置。明明刚到亥时,偏殿的烛火已经熄灭,严氏居然已经睡了。
      没上进心的东西。卢氏暗自啐了一口,遇到困境,不想着如何抗争,如何取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反倒逆来顺受,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认命了?难怪生得这般楚楚动人,位份却低得可怜,真是白瞎了那张风姿楚楚的脸。
      转念一想,除了睡觉,又有什么可做的呢?萱寿堂,不,该称为佛堂了。佛堂里除了佛经就是佛经,汗牛充栋,浩如烟海,枯黄的纸页,晦涩的文字,读来除了加剧心中的恨意与不甘,又有何益?
      卢氏愈想,心中愈发烦躁。这时候她察觉有人轻手轻脚地靠近,紧接着自己的身子被一个披风裹了起来。她烦躁地拍开对方的手,转过头去,见南珠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披风,露出委屈的神色:“娘娘,奴婢是担心您着凉……”卢氏眉头一皱:“这都快要立夏了,还冷?你是念经把脑子念木了吗?”南珠不敢说话,委委屈屈地抱着披风,垂着头任凭卢氏训斥。
      卢氏见她拱肩缩背的样子,心中愈发生气。宝钿花钿走后,她身边没了可人心意的宫人,本就枯燥的生活愈发不衬意。没了皇帝的孝敬,分配宫人的时候,司簿司那些势利的女官都将最聪明灵巧的宫女送到慈宁宫和坤宁宫,余下一些粗手大脚的打发到佛堂里,就没一个得用的。东珠和南珠两个,完全没磨炼出来,就赶鸭子上架似的成了她的一等宫人,待人接物的时候拿不出手不说,连最简单的服侍人都做不好,一会是茶水凉了,一会是被褥厚了,让追求生活品质的卢氏过得分外难受。
      没有了台下的观众,卢氏也懒得唱念做打,装出一副温柔慈和的模样,横竖皇帝已经对她这个母妃疏远戒备了,觉得她心术不正,陷害他那个光风霁月的嫡母,如今便是添上一条“苛待宫人”的罪名又能如何?
      她正欲继续向南珠发作,忽然听见佛堂外面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不由敛气屏声,竖起耳朵细听。
      卢氏不算八卦之人,只是被关得久了,佛堂这边又人迹罕至,生人的说话声对她来说已经成了一种近乎奢侈的娱乐。会是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靠近这个无人问津的佛堂呢?
      她隐约听见巡逻的侍卫盘问的声音,但来人的声音极轻,只能分辨出是个女子,至于说了什么,就很难听清了。
      见她不说话,南珠心中愈发害怕,康贵太妃被关得久了,脾气愈发暴躁,莫说她们这些下人了,就连严昭仪都时不时受到她的训斥。如今责备自己到一半忽地收了声,也不知道在谋划怎样可怕的惩罚,南珠越想越怕,不禁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南珠这么一哭,本就几不可闻的声音愈发幽渺,卢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她收了声,也不知道这短短一息之间发生了什么,外面侍卫的盘问之声更大了些,隐隐有争执的迹象。
      卢氏忍不住往外面走了几步,离正门更近了些,想听得更清楚。若不是自持身份,她都想不顾形象地扒在门边上透过门缝去偷看了。
      南珠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康贵太妃这是嫌自己太吵打扰她听壁脚了。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趁着卢氏无暇他顾,蹑手蹑脚地溜了回去。
      南珠退下了,佛堂里为数不多的宫人几乎都进入梦乡,卢氏见再无旁人,也没什么顾忌,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正欲看一眼究竟是何人在她宫门之外喧哗,冷不防听见“砰”地一声,似有什么重物狠狠地砸在门上。若不是宫门落了锁,这力道足以撞开门把她压倒在地上。
      饶是如此,卢氏也被撞痛了鼻梁骨,她吓得倒退了两步,狼狈地跌坐在地上,鼻子上的酸痛之感让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伸手摸了摸,幸好没有撞破流血。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见先前那个朦胧模糊的女声陡然放大,凄厉得近乎呐喊,就隔着一扇不算厚实的门,字字句句灌进她的耳膜:“卢衣晴,你可还记得我么?”
      她拍门拍得太过用力,锁被撑到极致,拉扯出一道足以令卢氏看清对方身影的门缝。透过并不狭窄的缝隙,迎着宫门口悬挂的宫灯投下的光芒,卢氏看清门外站着一个高挑消瘦的女子,她穿着一套式样普通的宫装,头戴兜帽,蒙着头纱,看不清面容,身后站着几个侍卫,似乎想上前拉她,却又有所顾忌。
      先前听到声音的时候,卢氏虽然疑惑,却也尚算镇定,可如今陡然看见她的模样,卢氏却像是见到了什么幽冥地狱的场景,瞳孔骤然缩紧。也来不及从地上站起来,就手脚并用地倒爬了几步,惨然道:“仲環?你不要过来!不关我的事!都是殷芷沅没有照顾好你儿子!”
      门外那个消瘦的身影扒门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尖声惨笑:“卢衣晴,你怕我?你在怕我?”
      在她尖利的笑声中卢氏心中的恐惧愈演愈烈,让她忍不住蜷缩起来,抱住了自己的头。
      这个女子,活着的时候活得毫无个性,死的时候也死得寂然无声,连用在天之灵护持子嗣都做不到,为何时隔多年突然显灵,难不成——是自己寿数将尽,阎王爷开了鬼门关,容许那些不得往生的怨鬼来寻自己,了却生前的恩怨了?
      卢氏想到这里,对死亡的恐惧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心脏,她还没有登上太后或者太皇太后的宝座,还没有看着她厌弃的人一个个堕入十八层地狱,她不甘心!
      那消瘦的身影宛如一个瘦长的鬼影,正用力抵着门,试图把一条瘦得没有肉的胳膊顺着门缝塞进来。
      卢氏吓得连逃命的力气都没有了,手软脚软地瘫倒在地,撕心裂肺地惨叫着:“你不要过来——”
      她清楚地记得来者何人——宣武帝的敬妃,仲環。仲環是过敏体质,每年春天都要花粉过敏,见风就打喷嚏,脸上还要出疹子。故而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仲環总是这副头戴兜帽,脸蒙纱巾的模样。
      这是一个幸运又不幸的女子。说她幸运,是因为明明与其他妃嫔相比少了一个季节的承欢机会,仲環还能怀上龙裔,平安诞下宣武帝的次子,登上敬妃的宝座;说她不幸,则是因为她红颜薄命,孩子尚在襁褓之中,她就因病撒手人寰,千辛万苦生养下来的孩子,白白落到了皇后的手里。
      对于这个资历和位份都远优于她的女子,卢氏心中又是羡慕又是鄙夷,但从未有过惧怕。她还活着的时候卢氏固然对她十分谦恭,却不过是囿于康妃温柔恭顺的人设;她身死之后,卢氏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铺路而决定对仲環的儿子下手的时候,也没有太多心理负担。
      可是此时此刻,面对以复仇之姿卷土重来的地狱幽魂,卢氏心中却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后悔与恐惧。眼看着那只枯瘦的手挤过门缝,襟袖被门板拨开,露出起着大片疹子的、鲜血淋漓的肌肤。耳畔充斥着对方因破音而嘶哑的凄厉笑声,宛如啄食腐肉的寒鸦夜枭,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或许是年事已高,不复青年时一往无前不信因果的胆气;或许是长年累月地被关押在佛堂中,终日对着那一大一小两个无字的牌位,心中渐生悔意;或许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太过狰狞可怖。
      卢氏的大脑发出尖锐的警报催促她远离危险,可因为过度紧张开始轻微抽搐的四肢却不听使唤,她挣扎着转过身,想要手脚并用地爬开,却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反而将扬起的衣摆送到了那只不停抓挠的、鲜血淋漓的手里!
      卢氏目眦欲裂,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直到后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透过朦胧的泪眼,卢氏才看见佛堂里陆陆续续被响声惊动而出来查看的宫人们。那声尖叫来自严昭仪,她尚未看清情况,单是撞见那一只鲜血淋漓仿佛来自地狱的手,就吓得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刷”,“刷”,这是卢氏被枯瘦身影拖行的声音。地上留下一滩奇怪的水渍,伴随着刺鼻的气息,这是自诩尊贵的康贵太妃身心崩溃的证据。
      原本被巨大推力撑开的门缝,如今因为拖拽的方向与先前相反而趋于闭合,那本就瘦弱而布满血泡的手臂几乎被木板削下一片肉,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在门边抹上一层血糜。可那枯瘦身影却固执地不肯抽回手,改用卢氏的衣襟来承受门板的摩擦。
      眼看枯瘦身影就要将卢氏拉过来,万一康贵太妃有什么闪失,谁也难逃其咎。门外的侍卫再也不敢目瞪口呆地袖手旁观。在当值的小队长的安排之下,很快就有人搬来梯子,顺着宫墙往佛堂里面爬,试图从内部阻挠外面的拉力。留在佛堂外的一部分侍卫则套起了绳圈,站得远远的套住那道枯瘦的身影,将她拉离佛堂的大门。
      两相角力之下,就在那枯瘦身影将卢氏拖到门边,就要抓住卢氏的脚踝之际,只听得“呲啦”一声,伴随着一声清脆的裂帛之音,连接卢氏与枯瘦身影的衣襟断了,将或惨笑或哀嚎的两人重新分隔在了大门的两边。
      失去了后方的拉力,卢氏啪的一声摔倒在冰凉的地上,可她却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倒在地上劫后余生地大口喘着气,她身后帮忙拉住她的侍卫摔成一片,更远处佛堂的宫女终于姗姗而来,七手八脚地把卢氏从地上拉起来,一叠声儿地询问着贵太妃娘娘是否安好。
      而佛堂外的枯瘦身影似乎也在拉拽之下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笑声戛然而止,趴在门板上一动不动了。见她对侍卫队长的问话无动于衷,拿绳圈套住她的侍卫鼓起勇气拽了一下绳索,她就直撅撅地向后仰面倒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卢氏:没上进心的东西!
    严昭仪:遇到困难睡大觉,zzz~
    本章藏着一个小小的细节:选秀都是在春天,敬妃明明是过敏体质,春天必发作,为何还能被选入宫呢?有几种可能:第一,她和竹因一样有背景;第二,虽然过敏,但她太讨宣武帝喜欢了,破格录用;第三,她原本不是过敏体质,是入宫之后吃用了什么东西,变成过敏体质了。读者觉得是哪一种呢?
    作者原本觉得这样的不写之写很有趣,像彩蛋一样等着细心的读者发现,但居然会有人把这种当成bug出来挑刺,被挑刺了作者再出来解释就有点像嘴硬,怪尴尬的。所以像本章这种埋得深一点的,就自行挖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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