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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折节求恳得鱼忘筌 ...

  •   沐夫人终于得知自己的外孙被挪到了别人的宫里,已经是年节里的事了。殷芷沅虽然早早知会了宝庆,并从她口中知悉了详情,但宝庆显然不会主动告诉沐夫人,去触她的楣头。那些消息灵通、早于沐夫人知道此事的勋贵太太们,自然也不会搬弄口舌,免得在太后皇后跟前挂上号。
      故而直到年底入宫觐见,沐夫人才有机会见到因为被迫母子分离而憔悴了不少的女儿,从女儿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当然,沐竹因在母亲跟前自然说得不尽不实,只说自己在筵席上佩戴的首饰不合适,引得太后娘娘不喜,降罪于她,才将她的宴哥儿交给了宁妃娘娘。
      沐夫人虽然心疼女儿,却也不至于相信殷太后会无缘无故地为难人,可当她问及个中情由,沐竹因却支支吾吾。沐夫人便指了过来上茶的紫芸,让她来说。紫芸原就是黔国公府的家生子,就算如今身契在宫里,脱离了沐夫人的掌控,可见到旧主还是天然带着三分畏惧,沐夫人声色俱厉地恐吓了几句,紫芸就吓得跪下,将沐竹因索要了宝庆的两件首饰,戴在身上耀武扬威的事情说了。
      沐夫人闻言,便知道事情的症结就在于此,此事原就是竹因理亏,沐夫人也不敢贸然入慈宁宫请求太后收回成命,让宴哥儿回到女儿的身边,只好曲线救国,回府之后将宝庆叫了过去。
      沐夫人倒也没有如殷芷沅想象的那般迁怒宝庆,反倒轻声软语,好话说尽,请宝庆代竹因向殷太后求情:“事情我已经听紫芸这丫头说了,的的确确是我们竹因不对。好孩子,你素来最大方不过,想必也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竹因离了宴哥儿,吃不好睡不香,足足瘦了一大圈,她已经受到教训了。宝庆你看……是不是能帮着劝劝太后娘娘,若她老人家气儿消了,便做主将宴哥儿挪回长寿宫里,这孩子离了母亲,就是教习不好的。”
      这话于沐夫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客气了,甚至还带了点低声下气的意味,只是她颐指气使惯了,说出口的话依旧不中听。宝庆早已习惯了她话中发号施令的语气,也不以为忤,但她只是性子恬淡好说话,又不是愚蠢,自然不会答应沐夫人的请求。
      宝庆非常清楚,殷太后原是为了替她撑腰,才会严惩巧取豪夺她首饰的沐竹因,倘若自己反过来为了竹因求情,辜负了祖母的一片好意不说,也会让祖母的苦心付诸东流。此外对竹因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这一回轻轻放过了,只会让她愈发有恃无恐,做出更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利于宴哥儿的成长。
      她笑了笑,三言两语就婉拒了:“母亲这话媳妇实在是当不起,媳妇素来将竹因视作亲妹,哪里会与她置气。皇祖母是何等身份,素来最慈和不过,就更不会和她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了,何谈‘消气’一说?依媳妇的想头,皇祖母此举原也是为了宴哥儿好……”
      “为了宴哥儿好?”沐夫人生气地打断了宝庆的话,“宁妃若是会带孩子,我也不至于向一个晚辈折节求恳。宴哥儿在万安宫里,整夜啼哭,连觉都睡不好,你会觉得太后强令竹因与宴哥儿母子分离,是为了宴哥儿好?”
      宝庆并未生气,依旧耐心地解释道:“宴哥儿夜啼,并非是住不惯别的宫殿,原是竹因妹妹将他带得过于娇气了。媳妇带之哥儿的时候,母亲不也叮嘱媳妇,不能孩子一哭就颠,不然小孩子家家骨头会轻吗?”
      沐夫人无言以对,恨声道:“罢了,你既然不愿意为了竹因去跟太后求情,我也不能强迫你,我还能怎么着?黄藤,去同管家说了,仔细挑两个善于教养孩子的妇人,送到宫里去,家生子最好,宫里放出去的女官和宫女也成,最要紧的是忠心!我不能把宴哥儿要回来,多送几个伺候的人过去,帮着宁妃娘娘照看他总成的罢?”最末一句是对宝庆说的,说到“宁妃娘娘”四个字的时候更是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宝庆知道她这是在迁怒,也不和她较劲儿。沐夫人的态度让她不由联想到行止所出的琴缘,小时候也有这么一股好强的劲儿,有什么不顺心,就觉得是别人轻慢了她,咬牙跺脚地发狠,灵椿耐心教导了好几个月才把她这性子扭过来。想到小琴缘,再看沐夫人这模样,宝庆心里最后一丝委屈也散去了,只觉得有些好笑。她也不去与沐夫人斗嘴,略闲话了两句,便站起身道:“媳妇还要给之哥儿预备隶书的字帖,就不陪母亲说话了。”
      沐夫人闻言,又有些不悦:“之哥儿在临你的字?我听说韩国公府的外孙,临的是他父亲的书法。”宝庆笑了笑:“原是预备让之哥儿临世子爷的字的,但世子爷说了,他于隶书一道并不擅长,还是临媳妇的字更好些。”沐夫人听说是儿子的主意,便不说话了。
      出了旭和堂的门,宝庆身边的一等侍女烧蓝忍不住小声叹息道:“夫人可真是……”宝庆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回到至善堂,点翠已经打好了字帖的格子,正放在窗边晾着。
      烧蓝和点翠是披金挽翠嫁人之后补上来的,虽然都是沐府的家生子,却难得对宝庆忠心耿耿,事事以宝庆为先,倒也很是得用。
      沐夫人见宝庆这里走不通,便也知道殷太后那边的路子是不必肖想了,只得退而求其次,多选几个得力的人送进宫去,代替竹因好生照顾她的宝贝外孙子。原本太平年间选两个养娘也不是什么难事,偏生又赶上疫病,京中人心惶惶,自顾不暇,前来应征的妇人便少了。
      挑了十来日,样样可人心意的一个也无,沐夫人又不愿意退而求其次,让宝贝女儿将就一干愚笨的下人,就在黄藤被沐夫人催得火烧眉毛的时候,黄氏女前来应征了。
      沐夫人原意是挑个三十许的养娘,黄氏固然看着年轻,可也有四五十岁年纪了,若按照她原先的挑剔程度,黄氏女甫一进府就会因为年纪太大而被筛去,只因为如今寻人艰难,这才被一层层报上去。黄藤见黄氏女进退有度,细问其来历,又听说是宫里放出去的老姑姑,便将她视作最合适的人选,推举到了沐夫人跟前。
      沐夫人亲自见了黄氏女,问了一些问题,除了年岁,也实在寻不出什么可挑剔的。她心中满意,正欲拍板,忽然想起一个新的问题:“你自称在宫里服役到将近四十岁,可见是主子得用的,才没有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放出去。可宫里的老嬷嬷多是侍奉到告老,领了大笔赏赐回乡享清福去了,为何你还要出来谋生计?”
      黄氏女闻言,面色微僵。姜还是老的辣,纵然她的仪态气度令黔国公府的大小仆妇都赞不绝口,让她们忽略了个中蹊跷,但沐夫人的眼界岂是仆妇可比,敏锐地察觉了反常之处——她在怀疑自己,是办砸了差事被赶出宫去的。
      其实沐夫人的猜测,也与真相相去不远。黄氏回想起当年自己离开宫禁的种种,脸上的笑意挑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沐夫人见她不答,心中疑虑更甚,便追问道:“你从前是在哪位贵人宫里当差,供职于二十四司的哪一司?”
      沉默有些漫长,就在沐夫人的耐心即将告罄,马上要喊人将眼前这个可疑的妇人赶出去之际,黄氏女忽然慢慢地笑了:“回夫人的话,我曾经担任宫正司司正,在慈宁宫当差。”
      沐夫人闻言,勃然变色:“竟敢满嘴胡吣,你可知道慈宁宫是什么地方,胆敢冒充太后娘娘的女官,你怎么不说你是在乾清宫当差的呢?黔国公府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黄氏女脸上没有半丝被揭穿之后的慌乱,她徐徐抬起头来,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意:“看来沐夫人是不记得我了。或者说‘黄司正’这个称呼让你觉得陌生?那我可以换个名字,从前服侍太后娘娘的时候,娘娘称呼我为‘玉树’。有一回您觐见太后娘娘的时候,险些被墨蓝色的万字纹地衣绊倒,扶着您的那个圆圆脸的小宫人,就是我的徒弟春生,您可有印象?”
      沐夫人回忆片刻,脸色渐渐变了,她吃惊地盯着眼前这个自称“玉树”的妇人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试图从她脸上寻到一丝熟稔。怎么看都觉得眼前这个满面风霜的女子与太后娘娘身边那位养尊处优的女官相去甚远,可是她谈及的过往细节又绝非作伪。
      七夕月华门事件之后,玉树与殷太后之间图穷匕见,再无留在慈宁宫的理由,但殷芷沅将她赶走的时候,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沐夫人的消息再灵通,也不会关注到女官离宫的缘由。
      玉树垂下眼睛,自失地一笑,主动扯下了这一层殷芷沅为她留着的遮羞布:“沐夫人,您所料不错,我确实是因为犯了事,才早早离宫的。我的罪名是首鼠两端,生了二心。若是在别人跟前,我也不敢毛遂自荐了,毕竟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可您要挑选的养娘,本就是打着送给宁妃娘娘的旗号,要为庄嫔娘娘效忠的,您若觉得我还使得,便将我送进宫去罢。别的不说,至少宫里的规矩我烂熟于心,不至于冲撞了贵人,给贵府添麻烦。”
      骤闻这样的宫廷秘辛,饶是沐夫人经历过大风大浪,还是梭然瞪大了眼睛,她听得津津有味,有心再问问玉树是怎么个“首鼠两端”法,又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撬动了太后娘娘的墙角。但不问也知道玉树不可能和盘托出,沐夫人只好按捺住好奇心,将注意力放在她应该关注的事情上:“你入宫是什么目的?该不会想向太后娘娘寻仇罢?我告诉你,你若在宫里闹出什么事来,可别攀扯到黔国公府身上!”
      玉树好似听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笑话似的,神情带着几丝诧异,又有些好笑:“您想到哪里去了?过往种种有如过眼云烟,我早就放下了。离宫之后,我去了一家名为绣春的绣庄,靠针黹糊口。如今重新出来当差,只不过是因为绣庄的老板死于时疫,我无处容身罢了。夫人若不相信,大可以去查。”
      她说得十分坦然,沐夫人便不去查证,看她的态度,心里也已经信了几分。易地而处,若换作是她自己,在宫里过了几十年锦衣玉食,人人敬重的生活,出宫之后也很难不想着回去,更何况如今她已经无家可归,重新谋生的时候,总是更倾向于重操旧业的。
      沐夫人思虑片刻,便向玉树道:“若你能保证入宫之后不给黔国公府添麻烦,又能忠心耿耿地照看宴哥儿,留心宁妃,不让她把宴哥儿教得忘记生母、忘记外家,我就如你所愿。”玉树笑了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夫人也不必说得这般动听,好似我承了你的情似的。”
      显现出几分尖刻之后,过往的威严仿佛回到了她的身上,沐夫人反而更加相信她就是当年的那位黄司正。
      就在宫里处处悬配艾草、滚水消毒、足不出户预防天花的节骨眼上,沐夫人忽然入宫求见皇后,声称想送个年长有德的嬷嬷入万安宫照看六皇子。
      皇后正在忙防疫的事情,如今这才是宫里的头等大事。皇帝主动发话,蠲免了原本说定提前到今年的选秀,就是为了减少皇后肩头的重担,也好让百姓安心抗疫。各宫上下都十分安分,连最近与吴王频繁联系的许贵妃也收起了爪牙与羽翼,将重心放在防治时疫之上。偏生沐夫人这会子过来提出这种请求。
      可皇后也不好断然拒绝,众人都心知肚明,黔国公府听说外孙被交给宁妃抚养,很难心平气和地接受。如今沐夫人并未吵闹,也没有胁迫宝庆向太后求情,已经是难能可贵了,送一个自己的人盯着外孙子,也在情理之中。
      故而皇后只令精微过去掌眼,见无不妥,便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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