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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空卧南窗谁复同归 ...

  •   殷太后对赵氏的态度还是一如往常,既没有过分热络,也没有十分疏离。待她仍旧像待普通的孙媳妇一般,虽然她心中对赵氏既是忌惮,又是青睐,如今还添了几分怜惜。
      至于赵氏的两个妯娌,楚王妃薛氏经历过长期盼子、心愿落空、夫君怜爱的波折,十分理解赵氏的痛苦。觉得相比之下自己已经很幸运了,至少去岁的小选之中,她的丈夫是唯一一个没有纳妾的皇子。对待比自己更加不幸的人,人们总是会多几分宽容,薛氏亦是如此,故而她待赵氏格外温柔,一会邀她去梅园赏花,一会邀她去敲冰棱堆雪人,生怕她静下来流露出伤心凄婉之色。
      太子妃顾氏也待赵氏柔和了许多,不过她倒不是如薛氏般同情赵氏的境遇,纯粹是自己满怀心事,无暇他顾:东宫又进新人,顾氏原本满打满算学着皇后的样子,先在梅氏和盛氏中挑一个拉拢,收为马前卒,再挑唆得她们与汤氏、潘氏相斗,就如皇后养着贤妃和宁妃扮红白脸,与贵妃相斗一般。可是这一回皇后赏的两个人,一个泥人,一个面人,任你搓扁揉圆,她都不声不响,加点水就糊成一摊稀泥,架在火上,给她煮得喷香都不见她炸毛,叫顾氏这招坐山观虎斗完全使不上劲。
      太子倒是对盛选侍和梅采女很是满意,这样安安静静的性子最合他的脾性。尤其是梅采女,生得面薄腰纤,眉蹙春山,眼含秋水,若非要作个类比,倒有几分吴王妃赵氏的品格。梅氏入宫未几,就得了太子宠爱,虽然所谓的宠爱也不过是多往她的下处盘桓几次,既没有升位份也没有得赏赐,可这已经足以引起太子妃的忌惮了。
      人是皇后挑的,送到东宫,太子往坤宁宫去谢恩的功夫,顾氏已经为她们拟定了位份,安排了住处。顾氏见二人与汤、潘不同,都是温温柔柔的性子,心中也不知道该喜还是忧,见梅氏生得格外出挑些,便故意给了她最低的位份,样貌平常些的盛氏反而抬得更高。等太子回来,顾氏拿着拟好的位份请示,太子本就不在意这些,更何况顾氏是他的妻,总要尊重她的决定,自然点头答允。
      可答允归答允,他的宠爱却不按照位份来。从前汤氏和潘氏入宫的时候,顾氏虽然忌惮,可见太子对她们客气而又矜淡,她的担心也只是浮于表面,并未像如今梅氏给她的威胁那样让她寝食难安。
      顾氏也许比太子本人更加明白,梅氏所受到的优待是为着什么。顾氏忘不了选秀时险些铩羽而归的恐惧,忘不了那个一颦一笑都不入俗流的、卓尔不群的女子,忘不了太子脸上的惊艳与怔忪。
      她也许是把对赵氏的嫉恨也加诸于梅氏身上了罢,她待她那样苛刻,苛刻到东宫的宫人们道路以目,险些传出太子妃不慈的名声。可是梅氏逆来顺受,她的恭顺和退让反而博得了太子的怜惜。她该怎样做呢?这一回,再搬出康贵太妃,想必也不管用了。
      相对于后宫的女眷们,皇帝算是最心平气和的,他就像天下所有的一家之主那样,盼着儿子们添丁进口,孙子是儿媳所出自然最好,庶出的也不坏——他可是皇帝,他的儿子是皇子,孙子也是正经的金枝玉叶,难道还有人敢看不起他庶出的孙子不成?
      一场家宴,众人各怀心思,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意,耳中听着皇帝兴致勃勃地谈论自己的四十大寿:“吃过年夜饭,再过一年,朕就迈入不惑之年了,朕想好生热闹一场,明岁这会子孩子们入京过年,年后干脆别回去了,等贺完寿再启程。”一众皇子们连声称是,皇后便笑着问道:“届时万国来朝,又有孩子们承欢膝下,想必热闹非凡。可巧五年一度的选秀也在明岁,皇上觉得可需要将选秀提前到今年,好叫新来的妹妹们早些学习规矩?”
      四十岁的整生日,自然要大操大办,皇帝的生日在三月廿六,而选秀也在春日,且三月初还有太后的生辰要操办。皇后有此提议,也是为了让诸事错开,不那么繁忙。
      皇帝闻言,笑道:“皇后言之有理,就按照你的意思办罢。”
      到正月末,年关刚过,楚王和吴王启程回封地,完成年节的扫尾。没等皇后得了闲儿着手操办起选秀之事,一场疫病自北直隶的河间府弥散开来,不出五日就传到了燕京天子脚下。
      起初是几个病人发热,冬日天气寒凉,伤风发热也不足为奇,自发往药堂里抓了药,关了门闷在家里发汗。个别病人感到腰酸背痛,也被当做是发烧的并发症,并未引起重视。可是不过一两日,脸上身上突然密密麻麻地生出疹子,流血流脓,结痂后要一个多月才能脱落,留下一个一个难看的坑印。
      这病是会传染的,最先中招的是照顾病人的家属,紧接着是接诊过高烧病人的药堂、医馆的大夫和药童,再后来就迅速地弥散开来,从河间府一路传到了燕京。有些体弱或是病情严重的人,甚至还会出现耳鸣、呼吸困难乃至失明等症状,还有怀孕的妇人因此流产的,更为不幸的是,此病严重情况下会致死。
      有那等经验丰富的老大夫,早早察觉了异状,颤声道:“这,这是天花啊。”
      崇文年间虽然并未出现过疫病,但宣武十八年出过一场严重的时疫,虽然并不是天花,但当时的许多管控策略如今依旧可以沿用。朝中不乏宣武年间的老臣,很快商议出了章程,先隔离出几个重灾区试行,成功之后自燕京推行开来,北直隶尚未被殃及的几个区域也很快做好了预防工作。药堂里的艾草乃至货郎担子上的皂荚被抢购一空,大小医馆被征来当作临时隔离区域,一锅又一锅的沸水络绎不绝地抬进来,为病人用过的器皿清洗消毒。
      奉先殿里,殷芷沅对着熙惠太子的神主,忍不住热泪盈眶。
      这一次的天花能迅速而又行之有效地被管控下来,宣武十八年积累的防疫治疫经验功不可没。而这些宝贵的经验,是她的舜哥儿用鲜活的生命换来的。
      殷芷沅没有想到,虽然她的舜哥儿离世已有二十八年之久,可他的遗泽至今依旧惠及天下苍生。宣武十八年舜哥儿治理疫情的当地,依旧供奉着熙惠太子的金身,甚至今岁——崇文二十七年的天花爆发,仍旧有人前往祠堂中给熙惠太子供香火花果,求他保佑一家老小太平度过时疫的艰难岁月。
      “舜哥儿,若你在天有灵,就请保佑这场天花早日过去,保佑每一个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吧。”
      且喜疫情管控得法,燕京虽有天花病人,但疫情感染极快的多是些卫生得不到保障的地方,天子脚下的贵人圈子尚且平安无事,殷芷沅所挂心的安成一家、宁国公府一家、秦王一家等等都十分太平。
      但在殷芷沅的视野之外,京畿边缘一家名叫“绣春”的绣庄里,一名中年绣娘正躺在床上,不住地咳着,她的双颊已经凹陷,脸上生着可怕的疹子,艰难地喘息着,抬眼看向坐在她病床边上,脸上蒙着布巾的女子:“黄姐姐,多谢你……”那女子身上的布裹得又多又紧,整个人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出多大年纪,但那双眼精光内敛,透出睿智的光芒,一看便与寻常绣娘格格不入。
      那黄氏女看着病人,眼中流露出温柔哀伤之色,柔声道:“这有什么可谢的,若不是嫚娘你将一身绣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又给了我这个容身之处,天大地大,我连落脚的地方也无,如今我所做的,不能报答万一。”嫚娘笑了笑,艰难道:“这有什么的,原是你自己聪颖,悟性好,又细心严谨,天生就是做绣娘的料。”说到最末她又咳嗽起来,黄氏女给她喂了口热水,蹙眉道:“我听闻城北的济善堂正给天花病人施药,坐馆大夫是在太医院供职的御医,他和他内人都妙手仁心,肯垂顾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不若我替你走一趟,讨些药回来,你也好过些。”
      嫚娘摇头道:“不必……治得病,治不得命,我便是有幸挨过去,也没有多少寿数了,何必折腾,倒不如留着珍贵的药材救治旁人。趁着我尚且清醒,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我走了以后,你将我尸骨焚化了,骨灰葬入祖地。我一生未嫁,清清白白地来,也要清清白白地走。这绣庄,就交给你了,你若愿意,就仍旧开着,继续照拂那些无家可归,靠绣活过日子的姐妹们。你若不得闲儿,就将它卖了,留够你自己盘缠的钱,余下的……咳咳……就交给那个穆大夫,让他们买药救人罢。”
      两行清泪顺着黄氏女的面颊滑落,沾湿了她脸上的巾帕,她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见嫚娘嘱咐完,力竭睡去,正欲出去透透气,忽然浑身一震,突然想到了什么,颤抖着手去试她的鼻息。
      嫚娘睡去了,再也不会醒来,脸上还挂着浅淡的笑意。黄氏女身子一僵,呜咽了一声。不同于普通女子惹人怜爱的哭泣,黄氏女的呜咽仿佛痛失子女的母亲,又如失去爱侣的孤狼,那是一种发自胸腔的悲鸣,虽然短促,却痛彻心扉,是独属于失路之人穷途末路之际的呐喊与嘶吼。
      不知过了多久,黄氏女收了泪,取下嫚娘手腕上套着的一个镯子,又绞下她的一束混杂着银丝的头发,珍而重之地收到了自己的荷包里。这个绣着鱼戏莲叶的荷包,是嫚娘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用来教她摸索针法,模仿着完成她的第一个绣品。
      黄氏女遵照嫚娘的遗言,焚化了她的尸体,将绣春绣庄变卖,将钱财分为两份,一份捐给了扶危救困的穆御医,另一份她没有私藏,而是散给了绣春绣庄的其他绣娘们。
      站在人潮如织的路口,黄氏女看着来去匆匆的行人,极轻极浅地笑了。她又回到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状态,一如七年前一样。偌大的天地之间,她没有来处,没有归途,也没有留恋。接下来,该去往何处呢?
      当然是——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了。
      黄氏女轻轻地笑了,迎着严冬的朔风飞雪,一步一步地向皇城走去。但她的目的并不是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是一座檐牙高啄,庄严肃穆的豪宅。
      那宅邸修得四四方方,威严之中透着古板,无论是门前略显斑驳的石狮,还是被岁月磨得发白发亮的门槛都昭示着它的沧桑与沉淀。若非几代累积的富贵,无以堆砌出这般森严的气象。
      黄氏女站在门前望了许久,久到飞雪在她肩头积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这才整了整一丝不乱的衣襟与发饰,走向蹲在墙根下吃烤红薯的门子:“有劳这位小哥,请问贵府可缺嬷嬷?”
      门子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忧心被人发现他失职的惊慌,见并不是府上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嘴里的红薯咽下,朝她笑了笑:“你是得知我们府上要为六皇子殿下选教养嬷嬷的消息,前来应这差事的?”黄氏女欠身道:“正是。”
      门子将她带进去,指了抄手游廊边上的庑房让她去候着:“你且在这坐着,过会子自有人来领你,咱们府上规矩严,又是给皇子挑嬷嬷,想来的人不少,规矩难免繁琐些。人家问你话,你照实说便是。叫你做甚,你也照做,若做得好了,我们夫人自会将你送进宫里。”他的目光落在黄氏平稳的肩膀和挺直的脊背上,赞许地点了点头:“你的仪态好,想必能多几分胜算。”
      黄氏女含笑颔首,谢过门子的指点。门子便复又出去了,一面走一面小声嘀咕着:“这模样,这规矩,比咱们府上管事娘子还更好些,甚至赛过宫里传话的太监老爷,若这样的夫人都看不上,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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