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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梧桐未死清霜寂冷 ...

  •   吴王府长史一面从回事处往外院走,一面暗暗感慨着,好端端一对璧人,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身为吴王府长史,他的利益与整座吴王府息息相关,从长史的角度考虑,他自然希望吴王能早早开枝散叶,添丁进口,所以他觉得许贵妃赏下姬妾的行为也无可指摘。但作为王妃的忠实拥趸,他早就被秀外慧中的王妃出众的才能所折服,衷心希望她能重展笑颜,与吴王殿下白首不相离。
      长史叹了一回,很快就走到了自己发号施令的外院回事厅,点了几个粗使的小厮和仆妇,去沉鱼榭和落雁阁粉墙除草,又指了一个管家娘子拿着钥匙开库,带着人抬家什。心中忖度着吴王妃的意思:沉鱼榭和落雁阁比邻,与正院隔得不远也不近。可见吴王妃既没有拂逆贵妃娘娘的意思,故意把新来的一对姬妾摆得远远的不让吴王沾身;也没有贤良大度不嗔不妒地把她们放在临近正院最方便服侍吴王的地方。那这两处该怎么布置,他心中也有了章程:都选那些中档的家什和摆件,就无功无过了。
      赵氏目送长史远去,慢慢坐起身子,她的侍女从月以为她要回房,便走进来预备搀扶,谁料赵氏仍旧静静地在回事处坐着,手里紧紧地捏着几封信笺。从月溜了一眼,认出这正是几个月前贵妃娘娘寄来的信。彼时还是夏日,溽暑带着几分湿意,让所有人都昏昏欲睡,王妃是午睡之后起来看信的,看过之后面色就变得惨白,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吓得自己和随星连忙上前嘘寒问暖。自己觉得王妃是不是中暑了,话才要问出口,被随星一个眼神止住了。事后随星告诉自己,王妃是因为看了贵妃娘娘的来信,心绪不宁。
      可是贵妃娘娘待王妃情同母女,王妃见到贵妃的来信,又怎么会心绪不宁。
      从月想不明白。她模样生得漂亮,心思却不算灵透,当初赵家选她陪嫁,就是看中她生得俏丽,又忠心耿耿,预备给吴王殿下当房里人的。从月也明白自己的使命,但她对吴王并无绮思,反而十分害怕这个威严的男主人。起初见吴王待自家王妃一往情深,从月还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不必给吴王当房里人了,后来两人貌合神离,她又有些紧张,好在王妃并没有要她舍身的意思,于是她又一心一意地为王妃打算起来,每天催着随星想办法让王爷和王妃和好。
      赵氏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向从月道:“回去罢。”从月连忙停止胡思乱想,脆生生应了一声,扶着王妃慢慢地往正院走去。
      赵氏举目四望,又是夏末秋初,满园残存的夏意,仿佛将她带回两年前的这会子,细想起来,仿佛那会正是她和吴王殿下逐渐疏远的开始。她始终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好,他从未在衣食起居上表示过不满意,也实在不像是会因为公事繁忙困苦就迁怒于她的人。她冥思苦想了许多时日,就只想出了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她老是写一些让他笑话的满怀愁绪的诗词歌赋,让他觉得自己娶了个无病呻吟的怨妇;第二种是吴王性格强势,在床笫之间也是如此,而她乃闺阁弱质,承欢之际的颦蹙让他索然无味了。
      她也曾试着改变,露出开朗的神色,不再伤春悲秋,试着写一些富贵气象、歌舞升平的词赋,可他甚至都不来看她的作品了,去往她书房的频率从一日数次减少到数日一次,甚至数月一次,面对她墨迹淋漓的书案也不再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好似她写了什么画了什么他都不再关心。
      至于后者,且不论她能否忍下羞耻心跟着燕喜嬷嬷重新学习那些羞人的知识,吴王他已经很久没有与她同床共枕了,她便是满腹“经纶”也没有用武之地。
      所以当今岁夏日收到许贵妃的来信,见信上用极度委婉和小心翼翼的措辞跟她商议,可否先给吴王纳妾好开枝散叶之时,她同意了。
      也没有想象中那般痛苦。毕竟这样的场景她已经预想了无数次,她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一个不讨王爷欢心的王妃,怎么可能生得出得王爷器重的世子呢?他想必是不爱自己了罢,而没有让自己成为下堂弃妇的原因,也仅仅是看在她母家赵氏尚且能为他所用的份上。
      念及此赵氏不由瑟缩了一下。从月困惑地看着她,心想这天气并不冷呀。
      赵氏轻轻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掉。吴王的心里想必还是有她的,不然他何必顾虑自己在王府的处境,还那般煞费苦心地遮掩两人分房而睡的事实,在下人面前也从不肯给她冷脸,只有二人独处的时候相顾无言。她主动找他说话,他也总是有问有答,绝不无视她。梧桐院的梧桐并未被砍去,相反,府上还陆陆续续在别的院里移植了一些梧桐木供她赏玩。园子里的小“玄兔”们也长势喜人,没一只被抓去做成霜麻兔头。
      赵氏还没理清思绪,就回到了正院。随星上前迎接,朝房内努了努嘴,比了个手势,赵氏便知道吴王也在里面。若是平时,为了避免相顾无言的尴尬,她或许会改道往书房里去,可想起方才长史回的消息,她还是进入房中,寻吴王说话。
      从月替她打起帘子,珠帘碰撞发出落玉碎珠的泠泠之音,然后房内突然传来“砰”的一声,似有什么重物落地,但声音闷闷的,夏末房间里不会铺地衣,想必是落在椅袱或是床褥之类的柔软之物上。
      赵氏走进去,便见吴王负手而立,正站在窗边看景。不过很显然他瞬息之前还坐在床上,因为原本被整理得一丝不乱的床榻边上有个明显的印子,赵氏的枕头也放得歪了。
      赵氏不免有些困惑,这原本就是属于吴王的床,只是他很久没有在这里歇宿了,为何他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突然跑到床边,听见自己进来又假装没碰过床呢?
      不过她没有执着于此事,而是迎上前,露出笑容:“王爷可得闲儿?妾身有事要回。”吴王清了清嗓子,淡淡道:“何事?”赵氏道:“前些日子母妃见妾身久无子息,提议赏赐两名姬妾来给您开枝散叶。”吴王漠然道:“嗯,母妃已经同我说过了。”赵氏继续道:“方才长史来禀,说她们不日就要抵达。妾身做主将她们分别安置在沉鱼榭和落雁阁,您觉得如何?”吴王不置可否地一点头,眼睛却试图在玻璃窗上寻找妻子的倒影。只可惜此刻是白日,窗上只映出窗外的梧桐芭蕉,没有映出赵氏的倩影,于是他将目光落在擦得纤尘不染的红木矮几上,凝视着妻子模糊的倒影,试图看清她的表情。
      赵氏见吴王没有多言,便敛衽一礼:“若您无别的事吩咐,妾身就退……”吴王闻言,近乎本能地挽留了,他猛地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拉住。赵氏脸上露出一点慌乱的神色,这一抹慌乱很快让吴王意兴阑珊。可失望之余他心中又隐隐生出一点怒气: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凭什么?他凭什么要退避三舍,凭什么只能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溜到她的闺房,抱着她的枕头闻着她的气息纾解相思之苦?他凭什么隐忍,凭什么退让?就因为她心中恋慕,不,两情相悦的是那个让他被迫从小谦让到大的太子殿下吗?
      他猛地将她带到床边,动作如疾风骤雨,可触及她娇嫩的肌肤之时,又化作温柔的和风细雨了。从月随星相视而笑,识相地退下,为他们掩上了门。赵氏也很快平息了最初的慌乱,双手环抱住吴王,发出一声近乎满足的喟叹。吴王意乱情迷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但妻子近乎邀请的态度鼓励了他,将他卷入情潮之中。
      从月与随星守在门前,早有有眼色的小丫鬟为她们搬来椅子,二人便坐在廊下闲话。原本不知情的两人,在方才王妃同王爷说话之时也听闻贵妃赏赐姬妾的消息,还在替王妃忧心,转眼就见王爷竟然青天白日地与王妃……可见对王妃还是有感情的。从月松了一口气,向随星笑道:“这下贵妃娘娘送来的那两个姬妾就没有用武之地了罢。”随星道:“最好王爷和王妃就此和好,恢复从前的那般恩爱。”从月又道:“原本我还担心若是那些姬妾早于我们王妃生下子嗣,往后我们小世子没能占到长子的地位,总有些不妙,现在想必不用担心了。”随星点点头:“只要王爷心里有我们王妃,便是有姬妾也无妨。”
      两个人各说各的,竟也能说到一块。可是事态并没有如从月和随星料想的那般好转,虽然自此以后王爷不再刻意避免与王妃同床共枕,但二人之间并未完全冰消雪融,仍旧维持着相敬如“冰”的情态。新来的两名妾室也并没有就此坐冷板凳,抵达吴王府未几就先后侍奉了吴王。虽然吴王多少带点公事公办的味道,也从不在沉鱼榭和落雁阁留宿,事毕宁可走很远的路回到自己的书房。
      好在蔡姬与惠姬都不是张扬轻狂的性子,且不论她们此刻的温柔恭顺是不是装的,但至少她们一日不得吴王的宠爱,就能多一日的安分守己,并不敢做任何惹眼的事情,侍奉吴王妃也十分殷勤。
      赵氏心中悲喜交集,喜的是吴王公平如斯,在许贵妃赐下的姬妾到来之际,终于肯给自己一个孩子;悲的是他公平如斯,将同样的机会也分惠给了蔡、惠二人。蔡姬、惠姬的温柔恭顺固然让她感到欣慰,但她两年多的愁思压垮了自己本就纤弱的身体,还得谨遵医嘱好生调理,才有可能怀上孩子。
      到年末入京的时候,蔡姬、惠姬已经先后有孕了。
      不同于太子妃顾氏和楚王妃薛氏怀孕时阖宫上下的欢喜非常,吴王府邸的两名姬妾有孕,皇后脸上自然是不见什么喜色。一则她自己是皇帝正妻,一贯支持正统,最看不惯恶紫夺朱之事,二来吴王作为太子的强力竞争者,他早早开枝散叶绝对不算什么好事。
      吴王自己则仍旧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他年纪越长,越不显山露水,少年时那种明亮的锋锐逐渐被时光淬炼成深不可测的沉稳,这一份沉稳并不是太子那种澹泊,而是一种浓墨重彩的深邃。吴王身上承继自皇帝的那一部分越来越淡,随之并行的是属于许贵妃的那些特质在他身上愈发鲜明。从前鲜明的爱恨,随着与吴王妃赵氏的渐行渐远,逐渐汪成一泊宁静的深潭,好似天下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值得他一哂,看谁的目光都带着几分睥睨。
      对待自己的姬妾,以及即将出生的庶子或者庶女,也是一样。他总是那样漠不关心,在衣食之事上自然不会苛待了她们,可是当她们在怀孕初期的慌乱或早于主母有孕的得意之中向他追索夫主的怜爱之时,他漠然得形同路人。
      也许正是因此,蔡姬与惠姬面颊上的生气逐渐褪色,眼中也总含着几分茫然与凄楚,神情逐渐与赵氏同步,仿佛同一个剪纸匠人用同一个模子剪出来的三具纸人,妆点在吴王府这个葬送了她们欢愉与期盼的笼子上。
      至于赵氏,两名妾妃有孕,作为王府主母,她合该露出欢容,可是看向两名各有生养的妯娌,再看看自己平坦的小腹,她连强颜欢笑都很难做到;作为吴王的妻子,她合该是悲伤的,可看着两名姬妾脸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神情,茫然地问她,可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王爷厌弃,她很难不生出同病相怜的慨叹;作为赵家的女儿,她合该愤怒,可是入京之后看着对她百般关切,甚至带着小心的许贵妃,再回想起父亲信中告诉她的、许家让给赵家的那些财富与权柄,她又无可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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