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20、登凤阙原当同根生

　　殷芷沅见皇后来了，手里还抱着宁安，心里便是雪亮。宫里的许多事，她纵使不刻意去打听，只要有江蓠在，搭着个薇芜一吹一唱，便如说故事一般。沈康嫔出的事情，早传到她耳朵里。
　　皇后这是就宁安的教养问题向她讨主意来了，行礼问候完毕，皇后便向殷芷沅笑道：“母后瞧瞧宁安公主，小小年纪便是个可人疼的。”殷芷沅低头一看，见小人儿已经会笑了，小嘴巴一抿一抿的，眼仁儿又大又黑，生得跟沈氏一模一样，确实十分可爱。皇后戳了戳宁安的小手：“瞧她小手一张，似乎是想让皇祖母抱呢。”殷芷沅笑了笑，却没有伸手，转头对玉树道：“这么小的人儿，哀家年纪大了怕手抖，你替哀家抱着。”玉树笑道：“也让微臣沾沾公主的福气。”说着将宁安抱了。
　　殷芷沅哪里是怕抱孩子，安成公主生的琛姐儿，殷芷沅接过来抱个不住，再看她脸上没有半个褶子，连脖子手背这种最容易暴露年龄的地方，皮都是紧的，哪里当得起一句“年纪大了”。皇后情知是托词，脸上的笑意不变，口中却是把想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她原是想问一句殷太后愿不愿意将宁安养在膝下的。
　　殷芷沅也正是看出了皇后的想头，才给她碰了个软钉子。不过她心里倒是没有怨怼皇后，反而暗自赞得一声“长进”。把孩子放在她这里养，于皇后而言，确实只有好处的。一来这话说得光鲜：太后寂寞，送一个孙辈承欢膝下，好打发深宫长日；二来宁安养在太后这里，夏氏再是看不惯这个孩子，也绝对不敢把手伸到太后宫里，孩子纵有个不好，也轮不到她这个嫡母担责；三来，用一个公主占住慈宁宫的位置，后头进宫的妃嫔倘若存了与她的宸哥儿相争的心思，想把孩子养在殷太后膝下博个好出身，宁安公主便是个极好的托词：慈宁宫里养一个孩子是尽孝，养两个就是累着太后了。
　　殷芷沅不知道皇后想到了哪一层，但她心里并不愿意带宫里的任何一个孩子。她活得越久心里越是雪亮，隔着肚皮的，终究是不亲，哪怕是从襁褓里抱过来，养成了心里念着的还是生父生母，她又何苦操心。若她要享天伦之乐，把黄氏或者安成叫来便可，再不济叫桃姐儿抱着新添的小子进来，也比这宫里的孩子更亲近些。
　　皇后收了让殷太后抚养宁安的心思，出口的话也随之变成了：“母后看着，这孩子养在谁膝下更好些？”殷芷沅便道：“养在僖嫔膝下就很好，那是个明白人，但望这孩子也能被她教养得明白些，别随了她生母，看着乖顺，背地里却会作怪。”皇后嘴角翘着，眉头却微微蹙起：“儿臣也知道僖嫔是个好的，只是那一个，可不是在僖嫔宫里。”殷芷沅笑了一声：“哀家早在宫里头发了话的，还叫宫正司记下来，夏氏若还要对公主伸手，便是不要命了。”她见皇后点头，便放柔了语气，“你嘱咐僖嫔多小心些便是了，哀家看那夏氏也不是个糊涂人。倒是沈氏，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皇后闻言，又皱起眉：“儿臣正发愁呢，皇上也没说怎么处置。儿臣想着，若是降了她位份，以后宁安公主脸上不好看，不若就禁足在咸阳宫思过，母后觉得可妥当？”
　　禁足思过，算是个冷处理的办法，他年皇帝若想起来，心软了便放她出来，她也没吃什么大苦头；若想不起来，咸阳宫便是一座冷宫了。
　　不是最好的法子，但不偏不倚，算得上中庸，也足够妥当。
　　皇后见殷芷沅点了头，正欲抱着宁安告退，殷芷沅却叫住了她：“今年选秀的事情，该早点办起来。”
　　选秀都是在春日里，皇帝的生辰在三月廿六，往常该在皇帝的生辰之后，今年却不同。皇帝今年刚好廿岁，既是个整生日，又要行冠礼，非但要大办，还有别国来贺的，届时宫宴上，满宫的嫔妃凑不满一张八仙桌，岂不难看？
　　殷芷沅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礼部要忙万寿节，选秀的事情你便多操些心，底下的女官和内侍也要敲打一番，切莫再出了康嫔那样的事。”
　　殷芷沅将选秀之事吩咐给了皇后，自己心里原是想着不再插手的，到大选那日，让皇后陪着皇帝选完便是，谁料帝后不欲自专，说自己年轻，怕识人不明，还是将两宫太后请了过来掌眼。
　　从前选后，选的是一国之母，殷芷沅必是要仔细瞧的；如今选妃，说难听些，选的不过是皇帝的玩物，哪里值得费心。既然皇帝皇后叫请，殷芷沅便去了，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意见，若是二人问她，她便笑眯眯地说：“哀家看着是个好孩子，皇帝若是喜欢，留了牌子便是。”
　　至于许太后，侄女儿的肚里有了孩子，她当然是要为她保驾护航，选秀的时候便格外严苛，这个举止不端庄，那个眼神不大方，挑了许多毛病，就是不肯留下人来。
　　殷芷沅坐了许久，笑得脸都僵了，正无聊得开始数衣摆上的穗子，忽然听见许太后喜笑颜开道：“这孩子极好，哀家一看便喜欢。”
　　许太后是个爱挑剔的，难得听她夸一句，殷芷沅好奇地抬起头，看着立在春僖殿中央的女孩子，险些以为自己恍了神。
　　眼前这位少女，一张芙蓉面，两道柳叶眉，面薄腰纤，眼中含露，若不是年纪对不上，她都要以为是贤妃同皇帝玩闹，扮作秀女混了进来。
　　那少女听见许太后夸赞，抿着嘴儿一笑，娇滴滴地开了口：“江氏谢太后夸赞。”
　　连姓氏都一样！殷芷沅忍不住问道：“可是神农氏出生地那个‘姜’字？”少女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发钗上的流苏跟着轻颤：“回太后，是春江潮水连海平的‘江’字。”
　　皇后翻了翻花名册，笑道：“可巧，这位江家姑娘的闺名，恰是‘心莲’二字，倒是个好名儿。”
　　贤妃的名字是姜采芙，这一个叫江心莲，都指了荷花。容貌这般相似，名字还接近。殷芷沅还道是两家有亲，等细问了家乡，隔了千万里，这才知道不是。
　　这才明白许太后赞不绝口的用心，江氏生得貌美不假，但更多的是想留下她来，与贤妃打擂台，鹬蚌相争了，她的侄女儿才好坐收渔利。许贵妃的产期在九月里，算上产后将养的日子，这些新人进来的半年内她都不能承宠，倘若被分薄了宠爱可怎么是好。
　　别人承宠对许贵妃不利，可这江氏若是得了宠爱，岂不是有如一根针刺在贤妃心上，贤妃最恨别人学她，她发明了一种啼妆，深得皇帝喜爱，长乐宫里有个小宫女学了，她还命大宫女赏了她两记耳光。如今见到这么一个不学也有八分像的影子在侧，心里怎么会好受，许太后光是这么一想就觉得快意。
　　皇帝见许太后十分中意，加上江氏本就是他喜欢的类型，便也顺水推舟，将人留下了。那江氏见两宫太后都对她十分感兴趣，知道自己得了贵人的喜欢，极有可能留牌子，心中早如打鼓一般，见皇帝亲自开了口，一颗心才落定。
　　等圣旨随着教养嬷嬷一道赐到家里头，江家人竖起耳朵，听见传旨的内侍口称“丽嫔娘娘”，别人犹可，江氏的亲娘欢喜得险些晕过去，女儿一入宫，就是一宫主位！
　　这一届选秀，因为许太后的干涉，最后入选的只有三位，除了封为丽嫔的江心莲，还有昭仪桑氏和美人严氏。后宫里的妃嫔加上皇后，终于勉强凑够两桌马吊。
　　皇帝倒是无可无不可，他于情事上本就寡淡，本着宁缺毋滥的想法，宁可宫里人少些，也不愿将就：“儿臣既不是十分喜欢，何苦将她们拘在这见不得人的深宫里，她们也是爹娘的掌上明珠，落选了便放出去自行嫁娶，好过苦守半生。”
　　经得这一次选秀，众人便看出了皇帝的喜好：他喜欢漂亮的。
　　原以为贤妃得宠是因为那多愁善感的性情，如今看来倒也未必，皇帝亲自留下牌子的桑氏，一看便是个活泼的。至于美人严氏，虽然一双眼珠子乱转，一进殿就偷眼打量着宫中布置和贵人神情，教养欠缺了些，可模样也是极好的。
　　头一回选秀的时候，殷芷沅为皇帝挑的多是性情好的姑娘，容貌多在中上，如今回头一想，除了许贵妃和姜贤妃是极为出挑的美人，余下的僖嫔、康嫔和庶人袁氏，都只是清秀罢了，连皇后都算不得十分美貌。难怪皇帝要主动纳了夏氏，原还以为他是看中了夏氏的“解语”，如今才知是恋慕这一朵“花”。
　　早知如此，头一次选秀的时候，不若一口气挑了美貌的，毕竟性子藏在肚里，还能妆相，美貌可是一眼就能看见。殷芷沅苦苦挑了半日，不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挑到了袁氏这样打着坏主意的，还有沈氏这种不声不响咬人的么。
　　皇帝将后宫的琐事都交给了皇后，皇后便给新人拟了位份分派了住处，送到皇帝和两宫太后处，众人皆点了头，便加紧将人调教好了送到宫中来。丽嫔江氏住在毗邻长乐宫的万安宫，昭仪桑氏和美人严氏一道住在寿昌宫。到万寿节那一日，几个娇滴滴的新人往筵席上一坐，怡红快绿，粉淡脂莹，倒也十分热闹。
　　严云哥未曾想过自己苦了十来年，竟能有这般高运，叫皇上选中成了妃嫔。严家在荆州府也算是数得上的大户人家，只她托生在了旁支，祖上恩荫也未能承袭多少，传到严云哥父亲这一代，只余一个空架子。严云哥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只留下她和一个姐姐，父亲守完制就续弦了，继母待她们姐妹俩不算严苛，却也好不到哪去。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底下人岂有不会看人脸色的，不必新主母多说，便自作践起来。严云哥姐妹俩小小年纪就将世情冷暖尝过一遍，姐姐未出嫁的时候倒是好些，长姐如母，将小了自己七八岁的妹妹紧紧护着。待到长姐到了年纪被继母一副薄奁发嫁出去，严云哥越发觉得家里连她站脚的地也无，一应吃穿用度，不过比庶女略好一些，可继母的亲生女儿却能穿金戴玉，光学针线就请了苏绣蜀绣两个师傅。
　　妹妹如同名花被精心教养，严云哥却像是一蓬野草，野蛮生长。到宫廷里传来选秀的消息，严家这两个适龄女儿，齐齐送选，谁承想被继母视作掌上明珠的妹妹，第二道都没有过，而严云哥不但留到了终选，还被贵人看中留了牌子！
　　严云哥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交了这般高运，进了终选她就已经松了口气了，心里想着一辈子也就这一次有机会入宫一趟，好生将宫里的气派记下了，回去也好同人说嘴，待终选结束自己被放出来，回去也能许个好人家。原本自己顶着丧母之女的名声，别家还要挑剔个无人教养，如今自己是被宫里的女官留到终选的，品貌入了贵人的眼，纵有继母从中作梗，也不愁无人上门。哪里知道自己也能当上妃子娘娘呢！一想到从此继母所出的那些子女无一个能与她比肩，将来她晋了位份，指不定连继母见了她也要行礼，她就觉得扬眉吐气。
　　得知妹妹要入宫，已经嫁人的长姐知道继母必不会仔细料理，急急回到娘家，亲自为妹妹挑拣带进宫里的人和东西，又对妹妹耳提面命一番，恨不得将自己辛苦摸索出来的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的道理一股脑塞进妹妹的脑袋。
　　严云哥就这般装了一脑袋的谆谆教导，如同脚踩在云朵里一般，晕晕乎乎飘飘悠悠地入了宫，成了寿昌宫的严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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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为严氏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