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198、醉翁之意养花论画

　　沐竹因嗓门不小，激动的时候更没个顾忌，方才与沐夫人争吵，声音都惊动了住在隔壁的祝美人，西偏殿的宫人都探头探脑地往东偏殿看了。她这才醒过神来，没好气地朝那些宫人翻了个白眼，朝紫芸使了个眼色。紫芸面露无奈之色，但还是依言出去驱赶了，这厢青葛便引着沐夫人母女到内殿上座。
　　兰因安抚般轻轻拍了拍沐夫人的背，沐夫人怒气有所收敛，朝次女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依言坐下了。竹因发落完，也跟着进来，坐定了，“哧”地一笑，曼声道：“可惜了，我还想看看宝庆……”“妹妹这里的是什么茶？味道如此轻浮美妙？”没等竹因把话说完，兰因赶紧指着青葛端上来的茶笑着问道。竹因拿眼一扫，见青葛还没开始倒茶呢，可见兰因只是想寻个话题堵住她的嘴，可这话题寻得不错，竹因心中得意，便也不揭穿她，只是笑道：“姐姐这可算是问着了，这是菊井，杭白菊配着西湖龙井，是皇上顾怜我怀孕之后上火，特意赏赐的。”
　　兰因口中啧啧称奇，又指着竹因身上的华服夸赞了一番，引得竹因骄矜自得地解说了这身衣裳的由来。紧接着兰因又开口去夸她屋里的东西，从摆设说到熏香，从头到尾一直不给竹因提到宝庆的机会，沐夫人想开口教训竹因，也没捞着功夫。一场厮见在兰因的努力下算是其乐融融，等时辰到了，竹因将沐夫人母女二人送出门去。
　　出了宫门，坐上回黔国公府的马车，沐夫人与兰因相视苦笑，兰因不等沐夫人开口，就知道自己在经受过竹因的花腔女高音洗礼之后，又要当沐夫人的情绪倾诉工具了。果不其然，沐夫人张口就对竹因的言行举止一通抱怨，虽然字字句句都是指责，可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兰因不无惆怅地想，同是一母所出，可母亲几时这样关心过自己。兄长沐彦彰自不必说了，他原是男儿身，受到更多关注也是该的，单论姊妹三个，梅因是长女，竹因是幼女，且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母亲总有操不完的心，而自己呢，相对懂事，又没有存在感，无怪乎母亲对自己的关心也是最少的。
　　沐夫人浑然不觉次女的惆怅失意，抱怨完，又开始忧心竹因这性子在宫中处处树敌，往后日子不会好过，兰因听得麻木了，随口安慰道：“母亲也不必忧心太过，妹妹也不会一直这个样子，如今只是她头一次有孕觉得新鲜，往后她有了别的事做，一切都会好的。”沐夫人却是被这一句空话给安慰住了，复又欢喜起来，点头道：“你说得很是，竹因这丫头就是这样，等她新鲜劲儿过去了，也就不逢人就炫耀了。”
　　兰因所言不虚，没过多久竹因确实有了事做。原来，趁着她有孕不便侍君，与竹因同一批入宫的美人邹氏伺机而动。先是仔细研究皇帝的行程，精心制造了几次“不经意”的“邂逅”，将自己有如小灵仙般活泼灵动的一面展示在皇帝面前，引得皇帝意动之后，她还算准了日子吊了皇帝的胃口，让他对蒙着红布的绿头牌哭笑不得。皇帝发现不知不觉间，邹氏巧笑倩兮的美丽容颜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以至于他虽然翻了别人的牌子，但却有些漫不经心。又过了六七日，红纱布甫一撤去，皇帝几乎是急不可待地翻了寿安宫的牌子，然后便是一连七八日的情有独钟。
　　当然，七八日之后皇帝仍旧在邹美人的偏殿里流连忘返，只是到这时候，沐竹因终于意识到了邹美人的趁虚而入，开始警惕起来。可惜为时已晚，邹美人获宠已成定局，纵然她几番借口腹痛从邹美人处截胡，可此举非但未能分薄邹美人的宠爱，反倒大大消磨了皇帝对她自己的耐心。
　　意识到亲自下场争宠乃是下下之策后，沐竹因不得不换个思路，寻求让邹美人失宠的妙计。最简单直接有效的办法自然是像毁掉金惠嫔那样毁掉邹美人，只是邹美人并不像金惠嫔那般大大咧咧，沐竹因又因为前一阵子的高调将众人对她本就不多的好感糟蹋殆尽，她几番试图接近邹美人，换来的是邹氏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戒备。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沐竹因转而开始考虑推举旁人获宠，分薄邹氏的宠爱。她最先想到的便是效法当年的贤妃，像贤妃抬举美人章氏那般让自己身边的人去承宠。当然，首先她并不清楚章氏获宠的真正内幕，是皇帝近乎于赌气的意气之举，以及章氏一心为主复仇的献身之心。其次，她身边并无可用之人，为了防止自己的宫女勾引皇帝一飞冲天，当初选宫人的时候她就刻意挑了相貌平庸之人，且在她的淫威之下对她畏惧多于忠心，并不可用。
　　故而沐竹因只能寄望于宫中的其他妃嫔，她首先将目光放到了和自己同一批入宫的人身上，人选只有两个：婕妤万氏和美人祝氏。万婕妤自从她向皇后告密害得金氏失宠之后，就对她恐惧戒备，逐渐疏远了她，这样的人肯定不是合适的选择。那就只余下与自己同居一宫的美人祝氏了。祝美人生得楚楚可怜，性情也柔顺谦恭，十分宜室宜家的模样。当初皇后也正是因为祝美人看起来脾气很好，才将她安排到沐竹因这个火药桶身边，认为这是避免纷争的最佳安排。
　　可是沐竹因与之朝夕相对，逐渐发觉祝美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只是缺乏一个一步登天的台阶罢了，若她有机会得宠，绝对是个演技精湛、有两副面孔的绿茶美人。
　　于是沐竹因只能把目光投向那些早于她入宫，但尚无宠爱的妃嫔。
　　她按照入宫顺序细数着众人的履历，试图寻找合适的人选。头一批入宫的人里面，无宠的唯有庄妃纪氏，但是纪氏资历既老，人望又盛，膝下又有宁安这个女儿，宠爱对她来说是完全没必要的东西。第二批入宫的人里面，夏康嫔、桑贤嫔与白氏都已经过世，严昭仪在佛堂与康贵太妃作伴，硕果仅存的江宁妃因为出众的美貌，每个月都能稳定地分到几日的恩泽，且此人性情傲慢，沐竹因也并不愿意便宜她。数到第三批，陈惠妃膝下有子别无所求，章美人容颜损毁不宜侍君，方氏唐氏获罪，余下的唯有和嫔权氏与董、乔二婕妤。
　　权和嫔身份贵重，董婕妤长袖善舞，乔婕妤安分随时，乍一看三人都是不错的人选。只是董婕妤容貌与沐竹因之父黔国公的妾室华姨娘有三分肖似，华姨娘为沐夫人所厌弃，竹因对母亲厌恶之人自然没什么好感，对董婕妤自然也喜欢不起来。况且如董婕妤这般处处与人交好之人，显然极富心机，不能保证她一朝得势之后不会忘本。至于乔婕妤，根据竹因所了解的宫中秘闻，她也不是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可以说是被已故的白氏生生打服帖的，也不是可用之人。
　　那么余下的人选就只有和嫔权氏一个了。权氏缘何高位而无宠，沐竹因也不是一无所知。一则她身份贵重，身为代表着高黎与盟朝邦交的吉祥物，她不必媚上争宠，待遇也不会太差，更兼着她性情本就恬淡，对于作画的喜爱远甚于争宠斗气，没有娱君之意。此外，据闻权和嫔韶龄入宫之时，容貌顶多算得上清秀讨喜，并不能令皇帝为之倾倒，故而幸过几次之后，也就默许了她怡然自乐，不再召幸。
　　权氏入宫十余载，一直潜心作画，矢志不渝，十年如一日，可见并不是以画艺邀宠的惺惺作态之人，而是秉性恬淡不争，不用担心她获宠之后反咬自己一口。且权氏身为外族，就算获得了皇帝的宠爱，皇帝也肯定会顾忌着分寸，便是有了子女也不会构成威胁。
　　沐竹因愈想愈觉得这是个完美无缺的人选，略加推敲就想出了为权氏获宠推波助澜的妙策。
　　这一日，素来寂寂无人的未央宫的大门被叩响，和嫔权氏的宫人雕青有些惊愕地看着来人，毕恭毕敬地问道：“不知沐昭仪有何贵干？”竹因笑意盈盈地站着，身后的紫芸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手，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内侍，有些吃力地抱着一个水缸。竹因向雕青笑道：“我种的荷花开了，想着这样清艳的景致若不落笔成画，也太可惜了些。只是我画技平平，在闺阁中就听闻你们娘娘才名远播，故来请教，还望和嫔姐姐有以教我。”
　　沐竹因的话说得客气得体，雕青素来以主子的画技为荣，听见对方盛赞，心中也添了几分欢喜之意，又见那小内侍抱着的水缸里果然露出一枚尖尖角，可怜可爱，也觉得主子会感兴趣，便笑着侧身示意竹因往偏殿稍候，自己去向权和嫔通禀。
　　不多时，果见权氏来了，沐竹因连忙起身相迎——只要她愿意，其礼数规矩还是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的。权氏一脸的兴致盎然，入宫之初谦敬不分的毛病也早就改了，张口就是一口熟练的官话：“本宫听说沐妹妹这里有手植的漂亮的荷花，不知可否让本宫瞧瞧？”
　　竹因甜甜笑着，一面命内侍将荷花缸搬到权氏跟前，一面暗中留心打量着权氏的打扮。天气暑热，朱红鹅黄的鲜亮颜色也不会上身，权氏穿着一袭宝蓝色杭绸的长身褙子，月牙白的裙角用银线绣着一只仙鹤，倒也颇为雅致。头上是一套素银的王母驾鸾头面，手上却套着一个碧玉的手镯。脸上的妆容虽然匀净，却看得出样貌平平，本就疏淡的眉毛没有好好地描深，就显不出那一双丹凤眼的清妙，薄薄的唇涂着淡色的口脂，整个人给人一种寡淡无趣的感觉。
　　描眉画眼、搭配衣着和饰品乃是竹因的强项，她一眼看出权氏以及她身边的宫人都不精于此道，心中暗叹一声难怪，只是不熟悉权氏的为人，倒也不好贸然出言指点她。竹因按下心中的异样之感，笑着与权氏寒暄。只听权氏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还会种植荷花？这是怎样做的？本宫素来喜爱荷花，但只能到御花园的莲花池边观摩，”她伸出纤纤玉指轻柔地碰了碰那朵荷花的花瓣，“若本宫也能自己种植，就不必冒着酷暑日日奔波，随时能够临摹了。”
　　竹因笑道：“这有何难，在水缸里垫上基肥，培上湖塘泥，问花房要几枚荷花的种子，用钳子夹破了，埋进去，温水浸种，隔天换一次水，七八天就能出芽，切记水不可太深。”她抬头看看天气，又笑道：“姐姐若喜欢，这天候即刻种下，也还不迟。”权氏听得聚精会神，她身边的雕青甚至掏出一张描金花笺和眉笔，边听边记。
　　身边的宫女都能随手掏出纸笔，可见权氏爱书爱画成痴，竹因暗叹了一声，这样的心思和功夫若用在打扮自己上，只怕早就能把以才女和美人自居的贤妃挤兑得连站脚的地方也无。
　　说完如何种植荷花，竹因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到绘荷的技法之上。权和嫔本就精于此道，见沐竹因虚心求教，便将她引为知己，将自己所知所学倾囊相授。竹因乃是大家出身，沐夫人在教导她琴棋书画之上花了不少心血，其画技虽不及权氏炉火纯青，在闺阁里也算是佼佼者。
　　权氏在宫中寂寞多年，也只有殷太后这半个忘年交偶尔会登门拜访，来欣赏品评她的画作。说是半个，还是因为殷太后善看不善画，虽然具有鉴赏的眼力，却不能和她切磋画技。如今遇到竹因这样的既懂画又善画，还愿意同她论画之人，不由狂喜不禁，两个人喁喁说个不住，还铺纸磨砚，挥毫泼墨一回，从红日正悬一直谈到暮色四合，遂为相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