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174、游荷塘杨公子薄怒

　　船娘轻轻点篙，荡开轻舟，陆斯羽有些吃惊地看着小船推开波浪，逐渐进入藕花深处，轻微的眩晕感伴随着强烈的好奇心，交织出一种微妙的快乐。一朵粉荷低垂颈项，似少女含羞，将清艳的面颊半掩在荷叶之后。杨珩见妻子看得目不转睛，便示意船娘靠近，将它采摘下来，送给陆斯羽把玩。船娘又摘了一片荷叶一道递过去，陆斯羽接过，低着头去嗅荷叶的清香。
　　杨珩见佳人低垂粉颈，颊上两朵红云，比荷花更加昳丽，从来只知她清丽绝俗，如今看起来亦有妩媚鲜妍的一面。他心中甚是快慰，觉得这一叶小小的乌篷船，比那些雕梁画栋、充斥着欢歌艳舞与酒肉香气的画舫不知称心合意多少倍。
　　陆斯羽起初有些怕水，后来坐得惯了，也敢略微探出头去，近距离欣赏芰荷亭亭净植的美态。夫妻二人正值少年，再沉稳也脱不了小孩子心性，玩得乐而忘返。直到日头高照，杨珩见妻子娇嫩的肌肤被晒得微微发红，这才意识到时候已经不早了。
　　船娘在杨珩的授意下调转船头靠岸，岸边竹篱茅舍，似是村野人家。陆斯羽还当是真有乡民在此定居，大感新奇，看得目不转睛。杨珩却知道这也是塘主的店铺，刻意造得简朴，用来博取那些不辨菽麦的王孙公子的新鲜感。
　　船娘下了小舟，示意二人随她进去，步入农舍，只见一面墙边横陈着几样农具，墙上挂着蓑衣草帽，倒也似模似样。陆斯羽不禁看得津津有味，指着其中一个问道：“这是什么？”杨珩道：“这是戽车，是提水灌溉的工具。”陆斯羽点点头，又看向一个由人形支架和安有十字木橛的辘轳组成的工具，杨珩道：“那是木牛，耕地用的。”陆斯羽啧啧称奇：“你如何识得？”杨珩笑道：“小时候母亲时不时带我到庄子里去玩，我正是看什么都新鲜的年纪，缠着佃农和庄头问个不休，所以略微知道些。后来又看《农政全书》，里面许多记载竟与幼时所知吻合，便记住了。”
　　陆斯羽见丈夫博闻广识，心中更是佩服，正欲再与他谈论农事，却见那船娘笑盈盈地走过来道：“二位客人，来吃饭了。”船娘在船上并未言语，如今开口却是一把软糯的好嗓子，口音也十分绵软，似是南直隶的人。二人随船娘走到里间，只见桌上放着一个海碗，里面铺着一张荷叶，荷叶上堆得满满的米饭，被热气一冲，荷叶和米饭的香气便充斥着鼻腔。船娘笑道：“这是荷叶蒸饭。”
　　杨珩要来滚水冲洗了碗箸，亲自拨了一小碗荷叶饭摆在陆斯羽面前。在家吃饭的时候杨珩便不要陆斯羽伺候，如今竟还反过来伺候她，陆斯羽不由有些羞赧，连忙站起来双手接过。仔细看这碗饭，只见米粒晶莹，颗粒分明，带着一点酱色，饭里还拌着小块的鸡肉和花菇，入口香糯鲜美，令人回味无穷，不用配菜也是滋味十足。陆斯羽不知不觉竟将满满一碗饭吃尽了，杨珩便伸手过来，要给她添饭。陆斯羽正在害羞自己吃得太多了，见状连连摆手示意不用，杨珩见妻子成婚一年还这样腼腆，心中觉得她可爱得紧。
　　饭毕二人在荷塘边漫步消食，陆斯羽笑道：“寻常在家中炊金馔玉，倒是不知道香稻也有这般好滋味。”杨陆两家富贵，家中常吃的米不是碧粳就是御田胭脂，难得吃一次白米饭用的也是香糯白粳，竟然绝少吃过普通的稻米。杨珩笑了笑：“你若喜欢，回去便请李妈妈学了常做。”李沛家的是杨夫人的陪房，在杨家管厨事。
　　杨珩见陆斯羽意犹未尽，便提议下午再坐船在玩一圈。船娘预备了爽口的瓜果，拿井水湃过，虽不似家中在冰窖存过的那般沁凉，坐在舟中吹着淡淡荷风，吃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又给了船娘几钱银子，请她唱一支船歌。陆斯羽坐在船上，吃着瓜果，听着船歌，眼前是大片菡萏，身旁是梦中良人，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快活过。
　　到了下午，杨珩已经敢在船上立起来了。船篷低矮，船头又有船娘撑篙，他便走到船尾负手而立，打量着眼前风光。站起来才看得远，这才发现偌大一个荷塘里竟不止他们一艘船。问了船娘才知道，有些也是如他们一般来赏荷的客人，还有的是塘主雇的工人，摘了荷花莲蓬去卖。“一般都是早上摘，那会子天气阴凉，花儿果儿也更存得住。这会子要摘的，定是哪个客人要得急。”船娘解释完毕，又指了水流开阔处的画舫道：“那条大船也是我们家的，有客人嫌我们小船不够气派的，便多租了它，上头的酒水菜肴都是算在船租里头的，要是想召……”船娘说得兴起，正想介绍一下画舫的特殊服务，猛然想到船上还有个年轻姑娘，便掩了口不提，改口道：“只是若坐了大船，像我们来时那一片荷花密集的地方，船儿就开不过去啦。”
　　正说着，不知不觉与画舫越靠越近，船娘正欲扳开船头，却听见那画舫上有人“咦”了一声，喊道：“那是珩哥儿不是？”杨珩听见有人叫他，转过头一看，却见喊他的不是别个，正是他的小表舅殷宜好。
　　殷家是安成的外家，杨珩自然不陌生，只是安成素来和大房走得近，和殷宜好这个小表弟关系一般。比起大表舅殷宜松，杨珩与这个小表舅也不太熟悉。不过亲戚相见自然没有装看不见的道理，杨珩便向他打了个招呼，正想示意船舱里的陆斯羽出来厮见，却看见殷宜好身后探出许多陌生的脑袋，有外客在，倒是不好请内子出来了。杨珩向船舱内摆摆手，示意陆斯羽不必出来，自己向殷宜好寒暄。殷宜好眉花眼笑，口称“贤甥”，还邀请他到画舫饮一杯水酒。
　　长者赐不好辞，不过饮一杯酒的功夫，也不耽误什么，杨珩便请船娘划近，自有画舫上的船夫用纤绳将小船拴在画舫上。杨珩跳上船板，随殷宜好进了画舫的舱内。比起站不直身体的小舟，画舫俨然要气派许多，处处雕梁画栋，高大轩丽，里面左右各放着两排矮几，上面满满的放着酒菜，殷宜好的座次在客席，他向主位遥遥拱手，介绍道：“这是我那安成表姐的长子杨君玉。”接着又向杨珩介绍：“这是工部员外郎家的汪公子，单名一个‘杜’字。”那位汪公子正揽着一位衣不蔽体的美人，张嘴吃她剥的葡萄，听见殷宜好说话，不过是乜斜着醉眼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杨珩见状，不由心中微怒。这位汪公子乃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其父老来得子百般溺爱，导致他小小年纪赌钱狎妓无所不为。汪大人欲送他到国子监收收心思，他却在里面结识了殷宜好等一干无心举业的纨绔子弟，玩得更加乐不思蜀。殷宜好好歹仗着头脑聪明勉强考了个举人出来，这位汪公子却连秀才都没有考上，还是个白身。
　　引荐客人一般都是先向地位高的人介绍地位低的人，杨珩从庶常馆毕业之后，如今是正经的翰林院检讨，无论是论出身还是自己的官职，地位都远高于汪杜。看在他是主家的份上，杨珩勉强认可了殷宜好以他为尊的行为，可他与自己初次会面，态度却如此轻忽，实在是令人不忿。
　　汪杜醉得不轻，但座中却仍有酒量尚好的，上来与杨珩厮见，口中说些恭维的话，算是圆过了场面。杨珩见在座的众人席位上都有美人相伴，表舅殷宜好也是一身酒气，知道这干纨绔是包了船到京郊来寻乐子，心中厌恶，饮过水酒，便欲告辞。谁料殷宜好把他一拉，向众人晃着脑袋笑道：“你们不知道，我这位贤外甥，也是个妙人。放着新婚一年的甥媳妇在家，自己跑到这里玩。啧啧啧，到底是读书人，玩的还和咱们不一样，包了一条小船，里头啊，露出一片浅紫色的衣角，这叫什么？不俗！”最末两个字是他一个一个吐出来的，话音刚落众人便哄笑起来。
　　杨珩闻言，不由地大怒，难怪素来关系不咸不淡的殷宜好在这里看见他会这样激动，原来除了是因为喝多了，还将小船上的陆斯羽当成了画舫上的伶人歌女。杨珩自己被人看轻，被当成包妓游湖的纨绔子弟，至多有些生气，可他挚爱的妻子被人这样诋毁，却是怒不可遏。心中不由遗憾母亲怎么没有同来，若安成公主在场，自然可以以表姐的身份好生管教殷宜好，自己再怎么占理，苦于低了殷宜好一辈，也不能拿他怎样。
　　杨珩咬了咬牙，勉强平静地说道：“表舅误会了，我今日出来游玩，是禀告过家严家慈的。倒是您与表舅母成婚才刚半年，怎么就跑到此处作乐，不知两位舅公知不知道？”殷宜好不怕母亲，但父亲殷萓沅不似母亲好说话，他还是有些畏惧的，至于伯父殷苈沅素来严肃，最厌恶游手好闲之人，殷宜好见他更是有如老鼠见了猫儿。如今听见杨珩提起父亲和伯父，不由有些萎靡，心想若是外甥回去跟表姐告状，表姐再说给伯父伯母知道，只怕自己又逃不过一顿教训。但转念一想，杨珩自己也不干净，还敢说他父亲母亲知道他跑来这里玩，哪一个做儿子的狎妓会让父母知道，显然是在扯谎，自己手里同样拿着他的把柄，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于是他又笑起来：“新婚又怎的，你我都一样，若论新婚未几，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呢，文驸马，你说是吧？”
　　杨珩听见“驸马”二字，不由吃了一惊，第一想到的就是总是遇人不淑的福清姨母，但听到“新婚”，便知不是，该是与他同辈的。永嘉的丈夫与他同姓，他自不可能记错，那这位“文驸马”，说的只能是嘉善的丈夫了。
　　他不禁抬头看去，一眼就在一干纨绔中看到一个格格不入的人，那人身材高大，样貌俊朗，别人偎红倚翠，他却红着脸试图将往他怀里靠的美人推开，显然也是不惯于此。杨珩一时有些吃不准他是在自己面前装相，还是也如自己一般被船上的人半哄半骗弄了过来，抿了抿嘴，同他打了个招呼：“文世兄。”
　　文楚砚确实算是被骗上贼船的。他娶了嘉善公主在京中定居，见嘉善容颜娇美性格伶俐，心中很喜欢她。二人新婚之后，嘉善也显露才干，将一座公主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且与文楚砚新婚不足一月，就摸清了文家人的性情，知道丈夫虚荣、爱戴高帽子，便小意温存，事事征求他的意见，虽然未必真的照做，却也将丈夫哄得飘飘欲仙。
　　文楚砚一屋既扫，便欲扫天下，虽然不能为官，但还是走出屋门，试图结交朋友，干出一番事业。可是驸马形同入赘，是靠妻子的裙带牵来的富贵体面，硬气点的男儿郎就算不把蔑视写在脸上，也多少有些看不起他，文楚砚敏感倨傲，碰了几回钉子，便生了怒意，发誓不再与他们结交。唯有这群纨绔子弟，小人之交甘若醴，别人不看不起他们就好了，他们怎么会看不起别人，故而待文楚砚十分亲厚，文楚砚还当他们是慧眼识英雄，与自己惺惺相惜，故而收到他们相约游湖的帖子便欣然规往，哪里知道他们只是想多牵一个酒肉朋友一起吃喝玩乐。
　　文楚砚是佃户出身，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手足无措，可若拂袖而去，一来是在湖上，画舫不靠岸，他还能走到哪去，还能游泳回去不成？二来他觉得难得结交到不轻视他平民出身的朋友，若因为志不同道不合就拂袖而去，难免伤了朋友之间的感情，故而左右为难，浑身僵硬地呆坐在船上，直到看见了杨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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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杨和小陆的农家乐一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