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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扮青鬼遥怜小儿女 ...

  •   禹哥儿是先帝敬妃所出,比太子小了四岁。敬妃是个薄命的,好不容易生了个皇子,自己却体弱多病,孩子没满周岁便去世了。彼时淑妃膝下养着三岁不到的长公主,贵妃肚子里已经怀上了汝宁公主,先帝见太子已经养住了,且被教养得聪明懂事,便将不满周岁的二皇子养在殷芷沅的坤宁宫中。殷芷沅也将这孩子视若己出,悉心教养他。
      禹哥儿肖似其母,天性良善知礼。殷芷沅没有瞒着孩子,等他晓事了,便将他母妃的身世告知于他,禹哥儿追忆生母的同时,侍奉养育他的嫡母也十分孝顺。彼时太子早慧,小小的肩膀上过早地挑起了家国的重担,每日忙着学习,而禹哥儿的压力没有那么大,陪伴殷芷沅的时间更多。这孩子不算十分聪明,却懂事体贴,觉得晌午的点心好吃,便巴巴地藏在袖子里,奔到坤宁宫孝敬她,彼时殷芷沅看着碎成渣渣的糕点和禹哥儿脏兮兮的袖子哭笑不得,内心却是甜蜜欣慰的。
      太子病逝的时候,禹哥儿才十四岁,正是这个孩子和安成一道衣不解带地侍奉在殷芷沅身边,才陪着她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时光。
      可是上苍不仁,宣武十九年,禹哥儿学习骑射的时候,惊了马,从马背上落下来摔成重伤,只挣扎着见了殷芷沅最后一面,便在她怀里惨叫着咽了气。
      禹哥儿的死是压垮本就因为痛失长子而伤病缠身的宣武帝的最后一根稻草,禹哥儿走了没多久,接连痛失孩子的宣武帝也跟着去了。
      殷芷沅被接踵而至的痛苦击倒,又被肩头的家国重担生拉硬拽着接手前朝后宫的摊子。心中不是没有怀疑过,禹哥儿的坐骑是宣武帝送给他的良驹,是伺马监精挑细选的性子温驯的小马,怎么突然发狂将禹哥儿掀下马背?但等她撑过禹哥儿的丧事,勉强从悲痛中走出来打算彻查此事的时候,这匹马已经被痛失次子的宣武帝命人杀死,喂养这匹马的内侍也被打得奄奄一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样的憾和痛,自己承受过一次便够了,自此以后,有她在的宫廷,决不允许出现任何一个蹊跷而死的孩子,更不能容下对孩子包藏祸心的小人!
      殷芷沅收回目光,眼中流露出坚定的神色,要将此事彻查到底。
      她向水盈问道:“水盈自称与李嬷嬷有龃龉,不妨说说是怎样的过节?”水盈愣了愣,似是没料到殷芷沅会问得这样细,咬了咬牙道:“奴婢刚入宫的时候,还是长乐宫的三等宫女,曾经受到李嬷嬷的压迫欺凌!”在边上看热闹的许太后闻言,嗤笑一声:“你刚入宫的时候,李氏还没入宫呐。”水盈脸色一白,慌忙改口道:“那是奴婢记错年头了,是李嬷嬷入宫之后发生的事情了。”殷芷沅笑了笑:“你是不是以为李嬷嬷是宫里的女官?”水盈睁大眼睛:“难、难道不是?能够教养皇子,必定是宫中女官啊……”
      贵妃在一旁解答了水盈的疑问:“贤妃嫌宫里头挑的乳母不好,用的是娘家人送过来的人。在成为大皇子的乳母之前,李嬷嬷不曾在宫中行走过,又如何会欺凌你一个万安宫的宫女?”
      水盈身子一软,跪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殷芷沅继续问道:“既然你和李嬷嬷有龃龉是假,你是受了何人唆使,抱走大皇子的?”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倘若你从实招来,哀家向你保证,你的家人、朋友甚至对食,只要是你在乎之人,都能平安无事。”
      昭懿皇太后金口玉言,有诺必践,此言一出,便是断绝了水盈受人辖制的可能。袁婕妤眼中闪过一丝阴沉,而水盈眼中光芒大盛,毫不犹豫地说道:“回太后娘娘,是袁婕妤胁迫奴婢做的!”
      原来,深宫寂寞,水盈和一个同乡的小内侍结了对食,被袁婕妤发现了,这宫廷之中虽然没有明令禁止此等事,却也是不提倡的。袁婕妤拿住了水盈的把柄,便用那小内侍的性命胁迫水盈做这种杀头之事。
      殷芷沅听了这段缘故,神色依旧是淡淡的:“那么,袁婕妤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水盈犹豫了一下,喃喃道:“这是因为,浮碧亭事件后,袁婕妤对贤妃怀恨在心……”
      “那是因为嫔妾是受人胁迫才这样做的!”一道尖利的声音打断了水盈的低语,袁婕妤猛地跪下来,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地望向殷芷沅:“太后娘娘,纵然如水盈所说,嫔妾确实与贤妃娘娘有过节,嫔妾若有意报复,大可以直接推贤妃落水,为何要谋害大皇子呢?”
      大盟朝律法,谋害嫔妃与谋害皇子,确实不是一样的罪责,前者比后者要轻一些。
      袁婕妤继续道:“至于嫔妾是受何人胁迫,嫔妾不敢说,只是诸位大可以猜一猜,大皇子死了对谁最有裨益,便是谁动的手了。”
      在场的大小主子之中,两位太后和皇帝,并不可能伤害自己的后代;妃位以下的人,连与贤妃一较高下的余力都没有,也没有动机伤害大皇子。
      皇后见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自己,素来温和柔美的脸上不由现出几分怒意:“你们是在——怀疑本宫?”袁婕妤尖声道:“嫔妾不敢!只是倘若大皇子殿下溺水而亡,便再无人能威胁到皇后娘娘腹中的孩子,既长且嫡,不是正如皇后娘娘所愿么?”皇后怒道:“一派胡言!本宫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世,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去害别人的孩子?”袁婕妤冷笑道:“都说酸儿辣女,合宫上下谁不知道娘娘自打怀了这一胎,就喜食酸物?再说,这一胎是公主还是皇子并不重要,这一次铺好了路,一劳永逸,等下一个孩子出世的时候,走的就是阳关大道了。”
      一直在一旁抱着孩子哭泣的贤妃倏然抬起头,仇视的目光投向了皇后。她如同护崽的雌兽,已然丧失了理智与判断力,只想狠狠地报复伤害自己幼崽的罪魁祸首。
      皇后脸上的怒气又深了几分,但语气尚算平静:“你自称受人胁迫,既然你咬定本宫是幕后主使,你可能说出本宫是拿什么逼迫了你?”
      在一旁观战的殷芷沅闻言,暗自叹了口气。虽然小皇后勉强做到了气势上不输人,气度上从容淡定,但这审讯的话语还是泄露了她的愤怒和紧张。在这种时候,半点假设自己犯罪的推测都不能有,审讯的主题应该围绕在“你为何攀诬”而非“假设是我做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她倒是并不担心幕后真凶是皇后,毕竟当初选皇后的时候,她是以“柔善”二字为标准挑选的,倘若皇后连这两个字都不能守住,那她也就失去坐在凤座上的资格了。
      袁婕妤冷笑一声:“皇后是六宫之主,嫔妾的荣辱性命都在你手中,只要您一开口,嫔妾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一道轻渺的叹息飘进众人的耳朵里:“袁婕妤,倘若本宫是你,纵使被皇后威胁,也大可以选择告诉太后或者皇上,又岂能为虎作伥呢?纵使你真是受人指使,也难逃罪责。”说话的人正是贵妃。
      殷芷沅眼中闪过一丝厉芒:瞧瞧,在皇后假设自己有罪的推测之下,果真有人顺着说下去了。贵妃此言,看似在责备犯下大罪的袁婕妤,实际上加强了“皇后有罪”的假设,将皇后推向了更难以自辩的地步。贵妃蛰伏了这么久,眼见机会来了,终于要向皇后亮出爪牙了么?
      也是,睚眦必报如贵妃,又岂能咽得下与后位失之交臂的气呢。从前的驯服只是因为没有将自己的爪牙磨得锋利,而对手也恰好尚未露出脆弱的咽喉罢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皇帝,此刻终于开了金口:“袁婕妤,你口口声声皇后胁迫于你,却说不清具体胁迫的内容,如此看来,皇后的动机并不充分。提前为了尚未出世甚至还不存在的孩子铺路这样的事,皇后可以做,贵妃也可以做。”他的语气并没有什么怒意,但原本从容的贵妃眼中却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她正欲开口自辩,皇帝又向着她所在的方向露出温和的笑意:“贵妃莫慌,朕只是拿你举个例子,并不是意有所指。”
      话虽如此,此言既出,就表明皇帝是存了怀疑贵妃的心思。也是,毕竟贵妃代掌六宫,要在细微之处做手脚,太容易了。
      皇后见皇帝为自己开脱,眼中流露出感动眷恋之色。
      场面陷入僵持,袁婕妤说不出皇后主使的有力证据,却也不愿意撤回对皇后的指控。而皇帝虽然对许贵妃有所怀疑,却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就在这时,一道娇小的身影走了出来,向众人道:“皇上,嫔妾知道一些事情,也许与这次的……这次的事件有关。”
      那人看着娇怯怯的,话音还有些颤抖,能看出来十分畏惧在众人瞩目之下说话的场面,不是别个,正是素来胆小的沈昭仪。
      皇帝见沈昭仪惧怕的模样,不由放柔了声音:“但说无妨。”沈昭仪便细声细气地说道:“天气暑热,嫔妾每日晚膳之后,都要去御花园散步纳凉,偶遇过几次僖嫔和袁婕妤,便约了每日结伴散步。观莲节前面的几日,莲花池边上一直在布置,是拦住了不让闲杂人等靠近的。只是我们三人曾远远听到过莲花池中的歌声,也见过几次贤妃娘娘从莲花池出来,而皇后娘娘产期将近,遵医嘱每日里只在坤宁宫附近走动,应该是不知道贤妃娘娘要在莲池献歌之事。”
      许太后不耐烦道:“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表达什么?”沈昭仪似乎被许太后吓了一跳,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殷芷沅解释道:“沈昭仪的意思是,僖嫔、沈昭仪和袁婕妤都撞见过贤妃在莲花池中排练,而皇后是不知道此事的。想要借着贤妃献歌的声音盖住落水之人的呼救,至少得提前知道贤妃打算在莲花池做什么吧。”
      此时,一直被贤妃揽在怀里的大皇子抬起头来,指着跪在地上的水盈道:“可是,这只姐姐确实是母后宫里的呀。”
      因为担心大皇子年纪太小,今日溺水之事会对他造成阴影,众人都尽量避免让大皇子回忆事件的来龙去脉并指认凶手。
      如今他主动开了口,皇后便柔声问道:“宗哥儿,你怎么知道她是母后宫里的人呢?”大皇子口齿清晰地答道:“儿臣睡醒,见嬷嬷还在睡,便出来玩耍,在宫门口遇到这只姐姐,她说母妃扮作仙子唱歌儿,问我要不要去瞧。可母妃不让儿臣跟生人走。这只姐姐就告诉我,她是母后宫里的人,是母后派她来接儿臣的。儿臣知道母后对儿臣好,给儿臣点心吃。”
      虽然量词破碎,但大皇子这番话堪称逻辑清晰,很好地解释了他会不哭不闹地被水盈抱了这么远的原因,也从旁佐证了袁婕妤污蔑皇后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皇后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大皇子的目光也十分柔软。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她听了殷太后的教导,秉持着仁善之心,平日里对大皇子十分慈爱。小人儿最知好赖,真情假意都逃不过小孩子澄澈的眼睛。
      她既心疼这孩子出于对她的依恋信任而被水盈抱走,又庆幸这份信任是她无伤人之心的最好证据,还恼恨利用了这份母子之情的罪魁祸首。
      袁婕妤攀诬失败,无力地软在地上,眼中的恨意却无差别地投向每一个人。事到如今,众人也没心思再弄清袁婕妤的动机了,只静静听候皇帝对她的发落。
      皇帝冷声道:“袁婕妤谋害皇嗣,攀诬皇后,罪孽深重,不堪伴朕左右,废除婕妤之位打入冷宫,念在大皇子无事,饶你不死,你就一辈子在冷宫之中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孽吧。”
      皇帝亲政四年,早就一改做皇子时的怯懦,逐渐果敢起来,只是骨子里的仁爱之心尚存,纵使袁婕妤犯下重罪,他仍不愿轻易夺走她的性命。

  • 作者有话要说:  青鬼:佛教语。青色的鬼。在地狱呵责罪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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