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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背恩忘义百死莫赎 ...

  •   殷芷沅说一句,玉树眸中的光芒就黯淡一层,原先酝酿多时的种种愤怒不甘被一层层地浇灭,逐渐偃旗息鼓,只余下小小的两枚火种,在她眸中跳跃闪烁。
      她低着头,轻轻地笑起来:“原来你早知道了,你早知道了!你分明早知道,还任由我,纵容我,放弃我,令我一至于斯!”
      “放弃你?”殷芷沅质疑道,“你错了,哀家从未放弃你,相反,哀家一直在为你而努力,努力消解你的心病,给你迷途知返的机会,是你一再放手,一再错过,到了眼前这无可挽回的境地!”
      她随手指了一把楠木交椅:“你坐着,听哀家说。哀家知道你心中的怨怼源自澧兰回宫。在你心中,你对哀家不离不弃相伴相守若许年,澧兰分明是个抛下哀家谋嫁灵台郎的背叛者,只因所托非人,过不下去了才调转头摇尾乞怜,却得哀家青眼,非但赐了尊贵无比的名字,得的官位还比你更高,你心中郁气难平,是也不是?”
      玉树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冷笑道:“若你说的所谓‘消解心病’指的是好言安抚一番,问我是否会有芥蒂,然后赏赐我一株珊瑚,那我也无话可说。”
      殷芷沅萧然长叹:“这确实是哀家的不是,彼时哀家觉得这样做已经足够了。哀家给了你倾诉心中委屈的机会,是你自称无怨无妒,哀家才放心的。且在哀家心中,从未将澧兰放在高于你的位置,赐她诸多荣耀,只是为了让她余生得以在宫中立足罢了。若哀家真的喜爱她胜于你,便不会将她打发到二十四司,大可将她留在慈宁宫,让她取代你的位置。”
      玉树不为所动,轻哼道:“说这些马后炮的话做甚,反正时隔多年,你心中如何想的,横竖只凭你一张嘴。”
      殷芷沅本意也不是想用往昔情意打动她,只是辩明今日之祸非她放弃玉树所酿,便继续道:“哀家是直到白氏入宫,皇帝请了你作说客的时候,才意识到你心中怨愤未消。以你之公正严格,自来看不惯白氏这等违背宫规祖训,以色媚上妄图入宫之人,可你却愿意为皇帝作说客。你素来不是那等畏惧天子威仪甚于心中标尺之人,如此行事,不过是为了与哀家作对。”
      玉树闻言,笑起来:“太后娘娘,您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殷芷沅莞尔一笑:“并非哀家妄自尊大,原是此事别无解释,官位、财物,皇帝能给你的,哀家都能给你,你既无求于他,还要违反自己的原则帮他,还能为了什么?”她见玉树无言以对,便摆手道:“罢了,你我也不必穷究此节,接着往后说罢。你对哀家生了怨怼之心,便不再事事为哀家着想,彼时燕桂浓妆艳抹欲引起皇帝注意,被谢兰撞见告诉了你,哀家命你规箴燕桂,你心中恼恨哀家将这样得罪人的差事给你,自己唱红脸扮好人,便故意告诉燕桂是谢兰告密,使得燕桂恼恨怨怼,行止颠倒,让慈宁宫乌烟瘴气,惹哀家心烦。”
      玉树笑了笑:“这事确实是我幼稚了,这样的小打小闹,实在不值得您一哂。”
      殷芷沅便继续说道:“至于你何时与康贵太妃勾结,以及为何甘愿受她驱驰,哀家原也不解,还是想了许久才略微明白关窍:想来是卢氏晋为贵太妃之后,时常问哀家借你过去,或是帮着整理书册,或是代笔,或是对账,有了相处的机会,再诱哄你为她所用。至于你是被什么诱惑,哀家实在想不通,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卢氏能给你,哀家却不能的。”
      玉树嗤笑道:“太后娘娘天聪天明,连方氏唐氏与秦王偷期之悬案您都能洞若观火,这世上还有您不知道的?”
      殷芷沅不理会她的嘲讽,继续道:“你一生最大的愤慨,就是哀家明明已经有了你作为臂膀,为何还要优待澧兰,让你处境尴尬。此乃症结所在,故而哀家猜测,卢氏许你的,就是这一份独一无二:若你为她所用,卢氏便许你做她身边唯一女官,绝不分恩泽于旁人。哀家可猜对了?”
      玉树沉默不语,殷芷沅便明白自己没有猜错,继续道:“哀家确实早就知道你生了二心,却不是没给过你机会。长阳宫之事,哀家明知道确实是你所为,却半句都不曾苛责你,反而主动表示信任,轻轻揭过。彼时若你心中有愧,在哀家面前坦诚自己的过失,哀家难道会不原谅你?亦或你心中羞愧,不肯明言,但事后痛改前非,不再与卢氏勾结,哀家亦会感念你迷途知返,不再旧事重提。”
      玉树嘴角一撇,冷声道:“你只往自己脸上贴金罢。那会子想必你心中虽然疑我,却没有实证,便想着诈我一诈,若我被你的虚情假意打动,痛哭流涕地自首,才是正中你下怀。”
      殷芷沅笑道:“你也太小瞧哀家了。哀家的为人在你心里似乎不值一哂,可宫里却自有别人信得过哀家的品性,愿意向哀家投诚。”她三言两语把燕舞投诚之事说了,“所以说,那会子哀家早就知道真相了,也给过你机会。”
      玉树无言以对,殷芷沅见她终于无话,长叹一声,道:“事不过三,哀家几次三番饶恕你,望你悔改,你却没有悔悟的意思,反而继续助纣为虐。所以哀家看到字条的那一瞬间,就决定这一回不再给你机会了。”
      玉树缓缓吐出一口气,肩膀一松,也不知道是失落还是释然。殷芷沅却没有就此结束,话音一转:“可是等哀家将纸条收起来,走出去看见你这张无比熟悉的、陪伴了哀家二十多年的脸,哀家忍不住又心软了。哀家又给了你一次机会。”
      玉树脸上现出迷茫之色,喃喃道:“什么机会?”
      殷芷沅叹息道:“月华门众人对峙的时候,哀家朝你伸出手,叫你扶着哀家。彼时若你抢在卢氏前头拉住哀家的手,又或者露出一丝一毫后悔之意,停止构陷,哀家就打算放过你。”她轻轻地笑了笑,“可是你没有。”
      这一笑从容优雅,却无比寂寥,玉树怔怔地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心头的优昙花凋谢了。
      她以为早在芝兰被赐名为“澧兰”的那一刻,花儿就已经凋谢了。可是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花儿虽然黯淡了颜色,散去了芬芳,却一直都在她的心头。是在眼前的这一瞬间,才彻底零落成泥的。
      殷芷沅缓缓地站起来,走到玉树面前,扬起手。玉树以为她终于要打自己一顿,来宣泄自己的愤怒了。她不曾躲避,而是紧紧地闭上双眼,心道,这原是我该受的。
      可是殷芷沅柔软温暖的手落在她的脸上,并没有揍她,而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颊,她的声音传到玉树耳中,又远又近,远得仿佛隔了山河岁月,又近得只在咫尺之间:“玉树啊,你陪哀家走过了多少艰难的岁月,为哀家出了多少力,让哀家省了多少心,不可胜计,哀家早就视你如至亲。只是你我都不是热情奔放、情感外露之人,哀家以为这一份情谊乃是你我心照不宣的默契,放在心上太重,宣之于口又太轻。可是这样深厚的感情,怎么就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被毁掉了呢?哀家非常后悔,若是早知道这样深情款款的剖白可以消弭祸患于无形,早在十年之前,在澧兰回宫之前,你想听多少这样情意绵绵的话,哀家绞尽脑汁也要说给你听。可是如今再出口,却太迟了。”
      那只温暖干燥的手忽然离开了玉树的面颊,她蓦然觉得脸上一热,又一凉,睫毛颤抖得仿佛飓风中心的蝴蝶,却不敢睁开,生怕弄明白脸上的泪水究竟出自谁的眼眶。
      且说皇帝将方、唐二人暂且一道关押在庄妃纪氏的永宁宫里,命纪氏看守,自己回到乾清宫枯坐,想着等自己想明白殷太后讳莫如深的关窍,再行发落。
      殷太后话中有未尽之意,“今天这件事,追查到玉树这里,就可以了”这句话,实在大有深意,就好比玉树只不过是一个代笔的工具人,玉树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主谋,只是到此为止不便深挖了。
      秦王是殷太后承嗣之孙,秦王出事,太后也会令名受损,幕后的主谋肯定不是太后派系的人,作为受害者的殷太后有什么立场维护一个与自己对立的人呢?这天底下还有什么能让一国太后投鼠忌器的人或者事吗?
      皇帝刚要放弃这个思路,忽然灵光一闪,扪心自问道:那不就是朕么?
      倘若查明真相,有损皇帝的颜面,或是会令皇帝感到为难,以殷太后的为人,确实是宁可轻轻放过、息事宁人的。来自嫡母的母爱堂皇正大,浩然慈沛,让皇帝感动之余更生尊崇之心。可是什么样的真相才会让自己无法接受呢?这宫里还有谁,可以与一国天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时候可巧林天白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上茶,一副做贼的样子。皇帝情知他是生怕打扰自己思考,却还是被他可笑的模样逗得笑了一声。林天白连忙讨好地冲他一笑,正欲退下,皇帝却忽然灵光乍现,将他叫住。
      他忽然想起,先前在月华门的时候,林天白似乎过来找他,跟他说过什么来着?说康贵太妃打发身边的宫人请他。且在不久之后,康贵太妃似乎等不及,自己过来找他了。
      分明筵席将散,不久就要见到,可母妃又是请人传话,又是自己亲临,似乎有很要紧的急事,可若有急事,她为甚不立刻同自己说,反倒有闲心跟到慈宁宫看热闹呢?
      隐约记得,母妃素性恬淡,从来不爱凑热闹,从前遇到什么事,她能避嫌就避嫌,从不沾惹是非。今天怎么偏生主动提出要同往慈宁宫,旁观这一场闹剧呢?
      皇帝忽然想起殷太后说的“皇帝孝顺,筵席散后必然要到福宜斋接送哀家,亦会途径月华门。万一不来,便寻个由头请他过来”这句话,心中一凛:难不成,母妃那样急着请朕,并不是有什么事,只是为了将自己引到月华门?
      念及此,皇帝心念一动,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对母妃的不信任感到愧疚,思绪就已经不受控制地往这个方向飘去。在这个假设的前提之下,一切似乎有据可循起来:幕后主谋——假若真的存在的话——为什么要玉树代笔,自然是因为玉树身为女官有机会拿到方婕妤的笔墨,又身在慈宁宫,亦可一观秦王的字迹,可那人能请动玉树,本身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想当年自己为了将白氏纳入后宫,求助于玉树,还得躬亲而至以示敬重,以玉树地位之尊崇,心性之高傲,寻常人根本使唤不动她。
      可是上一回白氏私逃长阳宫之事中,自己也曾了解到,康贵太妃经常请玉树入萱寿堂帮忙对账,可见她是可以请动玉树的。
      此外,若主谋果真是康贵太妃,那殷太后顾虑到皇帝为人子的感受,隐忍不言,宁可拿自己的女官玉树顶罪,也不愿将真相查得水落石出为秦王雪恨,亦可以解释了。
      林天白被皇帝叫住,不得抽身,等了半晌却没有听到吩咐,又见皇帝脸色阴晴不定,变幻莫测,心中更为恐惧。就在此刻,皇帝突然发话了:“林天白,今日之事,你可有觉得反常的地方?”
      林天白见问,一怔之下,眼前立刻浮现出康贵太妃的慈眉善目来。可这话可是轻易说得的?正在支吾,又听到皇帝道:“不必顾忌,恕你无罪,朕要听实话。”林天白便斗胆进言道:“奴婢似乎觉得……今日的贵太妃娘娘有些不寻常。”他鼓起勇气,将今日皇帝转头时康贵太妃几番奇异的面色变化详细说了,又补充道:“还有一事,当时两位婕妤五体投地地跪着,娘娘却一眼认出了方婕妤,似乎……早就知道她会出现在月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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