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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乞巧楼前贵女颦蹙 ...

  •   皇后唯一的嫡出女儿有了好归宿,心中再无忧思,心甜意洽之际,待宫中一干庶出的儿女愈发慈和。皇帝发嫁长女之后,也有颇多感慨,虽然尚在盛年,却忽然有天命之感。原本执着于许太后的薨逝,自责自哀无法自拔,如今嫁女之后,忽觉盈虚有数,盛衰在时,非人力所能违拗,倒是渐渐释然。
      从前皇帝不懂得如何为人父,不过喜之则逗弄一番,问问功课,不喜就抛诸脑后,任由着孩子的生母、养娘、师长抚养教导。如今看见永嘉携夫婿朝他盈盈下拜,忽然触动慈父心肠,待儿女们愈加耐心温和。皇帝原本在过去的一年里,少幸后宫,多在慈宁宫和萱寿堂两宫之间盘桓,如今又分出近一半的闲暇,同几个孩子相伴。宫里的孩子们自永嘉始,一直到三皇子官哥儿,都有些畏惧这个父皇,如今他改了性子,年长的几个虽然未能沐浴恩泽,诸如宜哥儿、怀淑公主等年纪尚幼的孩子倒是沾光,颇为依恋父皇。
      转眼到了七夕,凤阳阁里如今住着嘉善和宁安两位公主,还有时年五岁、尚且养育在贤妃膝下的怀淑公主,皇后想着嘉善出嫁在即,宁安没有几年也要择婿,便有意为她们大办一场乞巧宴,既是为公主们将来的姻缘、针黹讨个好意头,又有叫她们离散之前好生一聚的意思。
      既要往热闹了办,便干脆将与宫里沾亲带故的那些宗亲勋贵人家的小娘子们一道请来,几个小娘子相约斗巧作耍。拿锦绣结成百尺之楼,对着月光穿七孔针。
      宁安公主敛气凝神,拿着金银愉石作针,虽则穿进去了,却花了好半天的功夫,算不得巧。她叹了一口气丢开手,摇头道:“我在这上头本就才短,七姐娘娘也不多赏赐我一些。”
      七姐就是织女,传说能够传授给女孩们心灵手巧的技艺,还能保佑姻缘美满和睦。
      杨琛挨着宁安,她手比宁安更拙一些,穿了半日没穿进去,听见宁安叹气,也放下针跟着叹了一声,表姊妹两个肩并肩坐着,捏起一个巧果分着吃了,杨琛感慨道:“若说穿针乞巧,还要看永嘉姐姐,年年都是她拔得头筹。只她如今嫁了,也不同我们坐在一处了。”
      永嘉如今住在公主府,若要进宫只要套个车便得,宫里办七夕自然也少不了她,只她如今同福清、安成等长公主坐在一处,结交的也多是夫人之流,倒不好再跟着姊妹们玩一些未嫁女儿的玩意了。
      傅晴衣与永嘉在闺中相厚,两个人差着几岁年纪,永嘉出嫁了,傅晴衣却尚未开始说亲,她原该往漱芳斋去寻宁安她们乞巧的,却为了和永嘉说几句体己话,挨着傅夫人不肯往后头去。永嘉一进福宜斋她就凑过去,两个人脑袋凑在一处,低声说起话来。
      皇后见永嘉已经嫁做人妇了,仍旧一团孩气,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去管她,转过去自去同别的夫人应酬。
      永嘉拉着傅晴衣,拣了个铺着暖橙色坐褥的石凳坐了,笑道:“别个都在拜月乞巧,你怎么不去?也该拜拜七姐,求一份好姻缘。”傅晴衣闻言,却也不羞,指着永嘉道:“这人自己嫁了,倒催起别人来了,可见是觉出嫁了人的好处。”永嘉本意是打趣傅晴衣的,反被她打趣了去,羞得满面飞红,伸手就要去拧傅晴衣的脸。傅晴衣一面躲一面笑:“你好狠的心,你如今是嫁得好了,万事不愁,你可知道我哥哥为了你,挨了我爹爹一顿板子,最近才刚痊愈呢!”
      永嘉闻言,连忙捂住她的嘴:“你胡说些什么,仔细别人听到了,给你个榧子吃!”傅晴衣环顾四周,见福宜斋里的夫人们都坐在席上吃宴说话,偶尔有几位年轻的夫人或是宫妃走到庭中拜月,她俩身边再无旁人,便跟着压低了嗓子道:“你放心,这里没别人。我也不过是白说一回,知道你对我哥哥无意,只是不忍得亲哥哥一片痴心付诸流水,连一声响都未曾传到你耳朵里罢了。”永嘉细细拧了眉,她对傅世恒虽无情意,到底是近十年的同窗,傅世恒素来待她又好,便多问得一句:“究竟是怎么了?我听闻你哥哥如今已经跟着你父亲开始做事了,都成人了,如何还打他?”
      傅晴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前两年宫里选驸马那一回,哥哥知道了,跪在娘面前磕头,求她到宫里提亲,说要娶你。我娘吓了一跳,我哥哥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在这件事上一项掩饰得好,我娘只知道我和你相厚,却不知道哥哥喜欢你。捂着心口喘了半日,见哥哥心意坚定,才答应帮他探探口风。结果娘才问了爹爹,爹爹就发了好大的脾气,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将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哥哥却吃了秤砣铁了心,跪在爹娘房门外磕头,还说愿意为了娶你不担实职,险些将爹爹气坏了。”
      傅晴衣说到这里,有些渴了,拿起石桌上的兽口自斟壶,倾了半盏一看,只见月色下杯中液体泛着琥珀光,却不是茶水,是酒水。她“啧”了一声,也不去饮它,兀自说道:“那一回闹出好大的事,哥哥大病了一场,娘守在他床前落泪,告诉他择驸马不从勋贵里挑,原是太后娘娘的主意,轻易回转不得。哥哥又闹着要求见太后,直到从娘口中听说,择驸马是你自己点的头,亲口选定的杨公子,他才不说话。这件事关系重大,娘特地叫了我去训话,吩咐我不能乱说,故而前几年与你相见的时候,我都缄口不言。一直憋到如今你已经成了亲了,木已成舟,我才敢吐露一二。”
      永嘉闻言,沉默不语,傅晴衣抬眼看她。永嘉原是背着月亮坐着的,石凳边上是一道抄手游廊,上头虽然悬着宫灯,光却蒙昧,只在她清丽的容颜上投下一片阴影,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头似有水光盈于眉睫。
      永嘉的眼睛生得最好,又圆又大,看人的时候直通通的,显得分外真诚。傅晴衣与她要好了多年,也知道就是这一双眼睛叫哥哥念念不忘,一眼就能让哥哥这样的粗犷汉子面红耳赤。
      她想着,又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当然,这是旧事了,我今日要说的挨打,却是个新故事。原本我哥哥病了一回,再没有提起过你,我娘想着过得一两年他也该淡忘了,何况你又嫁了人,于是开始张罗着给他娶亲。才相看得了,女家也有意,我哥哥知道了,却同我娘说,他不肯娶。我娘按捺住性子,问他可是不中意这一家的女儿,若是如此便替他相看别家。谁料哥哥说他此生不会娶妻了,叫娘歇了心思。我娘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晕了过去,惊动了我爹。这下好了,新愁旧恨勾起来,我爹跳起来就冲到马房去取鞭子,谁也拦不住,我娘晕着,我上去将我爹抱住,被他拎起来拿软绳子绑在正房里,拿着鞭子就把我哥哥抽了个半死。”
      傅世恒是傅夫人唯一的嫡子,颖国公府虽然还有一个幼子傅世荣,那却是庶出,撑不得门楣。如今傅世恒说了不娶,岂不是要么想将爵位拱手让给庶出的弟弟,要么是想让颖国公府一脉绝后,颖国公自然不肯答应。更何况颖国公盛年有为,与一干靠着祖上余荫度日的勋贵不同,原是朝中肱骨,有意叫傅世恒子承父业,继续为皇家效力的,如今却听见他为了一个女子甘愿背着吃软饭的名声,更是怒其不争。又见到发妻迷晕在床上不省人事,若被竖子气出个好歹来,他还要多背一个“不孝”的罪名。其罪有三,不由得颖国公不怒。
      永嘉对傅世恒并无情意,此番虽然未曾亲眼目睹傅世恒的深情厚意,可听见傅晴衣的转述,也为他的真心所感,几欲落泪。怔了半晌,方从喉咙口滚出来一句:“我有甚个好,叫他如此……”
      傅晴衣叹道:“你那是因为皇后娘娘对你要求太高,成日家见识的又都是一干闺英闱秀,故而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不过寻常。实则你的的确确讨人喜欢,不然为甚太后娘娘那般喜欢你,为甚你夫家的婆母大嫂那般喜欢你?”永嘉摇头道:“太后娘娘喜欢我,只是看在我母后的面子上罢了,且她待谁都好,再不能算作我的出众之处;至于我夫家,那是因为望晴是杨家幼子,她们爱屋及乌,才待我好。”永嘉语毕,才发现自己失口,对着未嫁的闺友说出了丈夫的小字,不由有些面红。
      傅晴衣咳嗽一声,只当没听见,只向永嘉道:“罢了,跟你说不明白,蛮好的一个小娘子,成日不拿自己当回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嗔怪了她一句,又道:“我告诉这回事,原不是为了让你自悔自责的,只问问你可有什么法子,得让我哥哥回心转意,考虑傅家的家业承继才是。我娘和我轮番上阵说破了嘴皮也没用,我就突发奇想,兴许你说的话,他还肯听些。”
      难怪今日宴上傅夫人神情委顿,恹恹不乐的,原是存了这等心病。永嘉虽不是有意,但事情的根由毕竟因她而起,心中感慨之余,也真心希望傅世恒能够将她忘却,拥抱自己的锦绣前程。可她张了张口,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心中酸胀满溢,一半是为了傅世恒,一半却是为了自己。
      彼此都是爱而不得的可怜人,傅世恒是男儿郎,尚且能为了心中所愿争上一争,可她一个小娘子,除了剑走偏锋,用嫁给杨姓郎君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怀缅和留恋,就再也没别的能做的。母后的令名,宫里余下几个未嫁姊妹的清誉都维系在她身上,叫她不敢也不能抗争。
      她蓦地拿起杯子,将方才傅晴衣倾出来的酒水一饮而尽,酒意上了脸,在眼角泛起一圈薄红。永嘉抿了抿嘴角的酒渍,用力得唇角泛出一片白,这才开口道:“我也没甚好说的,就请傅世子多为别人想想,想想严父慈母的余生指望,想想同胞妹子的闺誉,想想本公主的清名,别感动了自己,辜负了一干人。”
      傅晴衣先是为永嘉的绝情感到吃惊,随后回转过来,笑道:“说得好,若不说得恁般狠,只怕骂不醒他。”
      尾音未落忽然听见外头一阵欢呼,傅晴衣被吸引了注意力,探出头张了张,向永嘉道:“那边好生热闹,咱们瞧瞧去。”
      相携走到外头,原来是皇帝往福宜斋和漱芳斋两边各送了一座金雕银塑的乞巧楼,上面供奉着描金饰玉的摩诃罗娃娃。此刻福宜斋里的乞巧楼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的人,多是皇帝后宫里的年轻妃嫔,尚有些少女心性,指着里头最大最美的一个娃娃说笑不绝。边上还零星立着好几位,有两个作伴的,也有五个成群的,有的在储七巧水,有的在赏壳板:在七夕前几日先在小木板上敷土播粟,等发了芽再摆上茅屋花木,做成小盆景,谓之“壳板”。
      傅晴衣拿胳膊肘捣了捣永嘉,小声道:“这个好似能求子的,你也该做一个。”永嘉红着脸嗔她一眼,却说不出话来。她在家里早早地做过了,做的却不是壳板,而是“种生”:将绿豆浸于磁碗中,用红、蓝丝绳将才发的嫩芽扎成一束,谓之种生,有求子之意。
      唯恐傅晴衣再说出什么打趣的话来,干脆拉着她往漱芳斋走:“咱们去隔壁瞧瞧她们的摩诃罗娃娃去。”
      走到漱芳斋,打眼看见嘉善手里拿着个小盒子从门口走过,傅晴衣眼尖,一眼看出那是喜蛛乞巧的盒子,险些笑出声来。
      这也是乞巧的一种法子,捉了小蜘蛛放在盒子里,到次日打开,里头的蛛网结得圆而密,就是乞巧成功。嘉善素来手拙,穿针乞巧、投针验巧她都做不来,只能寄望于小小的蜘蛛,又怕姊妹们见了笑话她,这才趁着众人都去看乞巧楼的时候去预备乞巧盒,谁承想被永嘉和傅晴衣看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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