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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四季海棠色若施脂 ...

  •   禹哥儿怀里出现几枝花儿,并不奇怪。换句话说,殷芷沅早就习惯他从口袋里、袖筒里乃至靴掖里掏出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东西了。每回往她的坤宁宫里来,禹哥儿就绝少有空手的时候,或是午间吃的好吃的点心,或是路边捡到的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或是他父皇赏他的什么宝贝,他都要巴巴地兜起来,奔到坤宁宫里与自己分享。这个习惯从三四岁一直维持到十三四岁,便是他死的那一天,都不曾断了。
      殷芷沅已经习惯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伴随着孩童带着稚气的“母后——母后——”的呼唤,以及“噔噔噔咚咚咚”的脚步声,禹哥儿就会像个小肉团子似的跑进她的寝殿,张着手等着她拥抱自己,在她的面颊上香上一口,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身上各种口袋里掏出个什么小东西:“母后,瞧瞧禹哥儿今儿给您带来了什么!”
      舜哥儿懂事老成,便是孩提年代也绝少有这样淘气黏人的时候,还是养着禹哥儿才让殷芷沅享受到了养小孩子的快乐。后来安成那样爱撒娇,殷芷沅也觉得多半是被禹哥儿带得。也正是因此,殷芷沅看着花老太太对乖巧懂事的自己和殷苈沅不过尔尔,却纵容着溺爱着不那么懂事的殷萓沅,她也能理解花老太太的感受。
      禹哥儿给她的东西从来不假他人之手,便是他的大伴要帮他拿,他都不会答应,非要亲手奉给母后。他活了十几年,唯独一次,孝敬的东西不是他亲手递过来的,而是宣武帝转交的。
      殷芷沅永远记得那一日,禹哥儿遍体鳞伤地躺在她怀里,不住地呜咽着,一声声绝望的求助仿佛荆棘制成的鞭子鞭挞在她的心上,刮起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口,让她那一颗本就因为舜哥儿英年早逝而千疮百孔的心再度伤痕累累。
      她不顾喉间涌起的腥甜,凄声呼唤着她的孩子:“禹哥儿,母后在这里,母后在……”禹哥儿在她怀里勉强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母后,禹哥儿好痛……花,给母后。”殷芷沅抱着他转过头去:“太医呢!太医在哪里?”
      太医就在她脚边,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缩着脖子像一群鹌鹑,只有沈院使奓着胆子冲她摇了摇头。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眼眶,她嘶喊着:“至少减轻他的痛苦啊!”
      一双温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殷芷沅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她的丈夫宣武帝,他高大的身影因为痛失爱子而佝偻,从前的满头乌发如今斑驳着银丝,银丝在她的泪眼中晃动成一道流星,湮灭在一滴碎落的泪珠里。殷芷沅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他在摇头:“沅沅,别为难他们了。”
      她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任性,禹哥儿摔得这样重,断了好几根骨头,其中一根断裂的肋骨刺伤了他的内脏,早就回天乏术了。就算即刻煎了麻沸散给他服下,等药剂起效的那会,他早就没有呼吸了。
      她干脆不去看那些战战兢兢的太医,狠狠地别过头,去看躺在床上的儿子。禹哥儿死死地拽着她的手,还在努力地说话:“母后,父皇,能做你们的孩子,禹哥儿很高兴……花……”
      这就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话了。
      殷芷沅望着那再也不会动弹的小身体,只觉得心脏被狠狠地捏住,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浑身僵冷,呼吸凝滞,仿佛本该在胸腔里跳动的心脏跟着禹哥儿一道去了,如今填满空落落心房的,唯余无尽漫长的痛苦。
      宣武帝缓缓地靠近床榻,温暖干燥的手温柔地落在她的发端,将她从痛苦的地狱叫回人间。然后那双手越过她落在禹哥儿的脸上,缓缓地划过少年初显棱角又尚且带着圆润的面颊,落在衣襟上的时候似乎是感受到里面有东西,从他的衣襟中取出三朵缠绕在一起的花儿。
      宣武帝将那束花拿起来,盯着看了许久,其中一朵最外侧的四季海棠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了,原本丝绒般的花瓣变成一滩嫣红糜烂的泥,忠实地记录着惊马的惨状,余下的一朵四季海棠和山谷百合却尚算完好,孱弱地依偎缠绕,红的像豆蔻梢头轻柔的叹息,白的像纯真孩童无忧的轻笑。
      宣武帝将花儿放在手中摩挲了许久,才递到妻子的眼前:“这大约是禹哥儿给你的。”
      殷芷沅觉得心口仿佛被重击,她如同溺水的人一般绝望挣扎,然后贪婪地大口吸气,仿佛用力地呼吸就能缓解自己心口的疼痛。她从回忆中挣扎出来。
      是了,就是那时候!
      怪不得自己看到山谷百合会觉得似曾相识!彼时自己沉浸在悲痛之中,那束花儿哪怕多看一眼都叫她觉得痛彻心扉,宣武帝递过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力气去接,由着彼时跟着自己的宫人接过来埋了,立了一座花冢。
      也是凑巧,一朵山谷百合还不足以让她想起来,偏生谢司籍送来了一盆四季海棠。
      可光是回忆起禹哥儿的死状还不足以叫她痛心成这样,真正令她惊心的,是那个小宫人的话:宫里面,是不养山谷百合的。
      禹哥儿演习骑射又不是在宫外,而是在文华殿和奉先殿中间那一大块场地上,仍是在宫中的范畴。原本以为他是路过花园子的时候见花儿开得好看,掐下来送给她,可宫里分明是没有山谷百合的,那花儿,是禹哥儿从哪里得来的?
      正思忖间,荃荪进来回话:“太后娘娘,奴婢把花匠们叫来了,是即刻宣他们进来吗?”话音刚落,她又惊叫道:“太后娘娘,您怎么了?”说着忙不迭地上前一步,取出帕子为她拭泪。
      殷芷沅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任由荃荪给她擦干净了,又是命人打水又是张罗着给她换衣服,她摆了摆手:“洗脸便罢了,更衣就不必了。”荃荪知道她急着问话,于是轻柔而又利落地给她洗了脸,补了妆,就立刻将花匠叫了进来。
      花匠们听见太后召见,心中七上八下,又是担心花粉让贵人过敏或是花里有虫吓着了贵人,又期待着是花儿侍弄得好太后要赏,还是荃荪见他们担心,漏出一句,太后是对莳花产生了兴趣,他们才定了神。
      踏入慈宁宫里半步不敢乱走,被太后叫了进去也不敢乱看,恭恭敬敬地跪成一排,殷芷沅叫了起,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中可有先帝在时就在宫里伺候的老人?”其中的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个便回话道:“回太后娘娘,小人蒋东山,和王安,李大忠三个,都是宣武年间就开始莳花的。”殷芷沅点点头,问道:“你们可知道,宫里何处养着山谷百合?”
      三人都吃了一惊,蒋东山道:“太后娘娘,山谷百合是有毒的,宫里从来不敢种这玩……这东西啊。”殷芷沅蹙眉道:“你们再仔细想想。或者说,如果宫里的人想要一株山谷百合,最有可能是从哪里弄到的?”三人面面相觑,蒋东山连连摇头,倒是王安鼓起勇气回话道:“太后娘娘,这花非但宫里不养,便是京城的贵人家里,但凡花匠精心些,都不敢叫人养的。不过外头的花店里兴许有,若有那夫人小姐喜欢的,便差人从外头买了来。但须得懂莳花的专人养护着。”
      殷芷沅闻言,眉头一皱,宫里虽然明面上是不许私相授受的,但偌大一座紫禁城,那么多人,哪里禁得住,诸如从前那叫什么桃的宫女不就托了与她相好的侍卫,给章美人买过药材么。若那疑似伤害了禹哥儿的幕后凶手是从外头买来的花儿,事情隔得这么多年,又要从哪里追查起来呢?
      这时候李大忠忽然发话了:“太后娘娘,小的忽然想起来……宣武年间,小的负责的花房里,确实培植过山谷百合,正是从京城东门的方花匠那里买进宫的。”
      殷芷沅闻言,立刻朝他看过去,李大忠虽不敢抬头,却感觉太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芒在背,吓得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口中说道:“当年的康妃娘娘素来爱调香,求了您的恩典,采买过一些宫里寻常不养的花儿,这些花儿单独放在一座花房,都是小的照看的,其中山谷百合养了约摸两三年。”
      殷芷沅记得这回事。当年的康妃,就是如今的康贵太妃卢氏。她喜欢养了花儿调香制粉,这爱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她素来与自己相厚,升为妃位之后确实跟自己开过口,想在花房养一些宫里不常见的花儿来制作香粉。自己并未犹豫,即刻同意了,起初的采买清单自己也曾过目,见上头有一些或是香气刺鼻,或是局部有毒的品种,还特意吩咐过单开一座花房请专人照管,别让这些花误被搬进别的妃嫔宫中。后来随着康妃制香种类的变化,清单上时不时有增删,她就没有一一过目了。
      她问李大忠:“你可还记得,山谷百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又是什么时候不再养的?”李大忠想了想,答道:“是宣武十八年,先太子薨逝之后养的,至于何时结束的……”他抓了抓头,“小的记不清了,约摸是崇文元年或是二三年的时候罢。”
      殷芷沅狐疑道:“为何开始的日期你记得那样清楚,却记不得结束的年份呢?”李大忠道:“小的记得康妃娘娘来花房看花的时候说过,她养这山谷百合,是专给您制香的。因为先太子殿下英年早逝,您心绪不好,山谷百合香气清淡又能宁心静气,康妃娘娘翻了古籍寻摸出来,才特地吩咐花房开始养的。”
      卢氏养山谷百合,是专挑舜哥儿走了之后养的。
      有什么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仿佛一根淬了毒的蛛丝,轻而易举地将一切串联起来。
      卢氏为什么挑那个时候养山谷百合呢?真的是为了制香安慰痛失爱子而伤心欲绝的自己吗?未必吧。舜哥儿一死,原本无人敢窥伺的东宫之位就空出来了,彼时宫里除了早夭的殇王,就余下自己膝下的禹哥儿和被养在许太后膝下的昊哥儿。
      舜哥儿走后自己和宣武帝都伤心欲绝,半点没有考虑过重新立储。可在旁人眼里,禹哥儿既是中宫抚养长大,论序齿又居长,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储君人选。后来之所以让昊哥儿阴差阳错地当上了皇帝,并非他有什么惊人的才干,纯粹是因为宫里的男孩子只剩下他一个罢了。
      舜哥儿走的那会,卢氏早就发觉昊哥儿是她的亲生儿子了,她是不是就是从舜哥儿死的那一刻起,盯上了原本不敢妄想的储君之位,早早地养起了剧毒的山谷百合,寻觅着害死禹哥儿的机会,好为自己的儿子铺路呢?
      不,肯定是自己想多了。自己与卢氏相识几十年,她一直那样温柔慈悲,连失脚踩死了一只蚂蚁都要觉得罪过,怎么可能有胆子动手杀人?况且禹哥儿惊马只是一个意外,若马儿是中了山谷百合的毒才发了狂,太医们不可能验不出来。更何况虽然花房里的山谷百合是卢氏吩咐了才被送进宫去的,可自己刚才不是考虑过,还存在私相授受偷渡进宫的可能吗?
      自己真是疯魔了,连相伴相交几十年的老朋友都怀疑起来了。
      她微微摇头,将这个疯狂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赏了李大忠他们几枚金叶子,挥挥手叫他们回去。李大忠受宠若惊地接了金叶子,喜得手足无措,出门的时候同手同脚,险些踢翻了她才得的四季海棠。他口中连连告罪,双手将花盆捧起来放好。
      殷芷沅被他的笨拙逗得莞尔一笑,等他们走远了,一个疑问却突然冒出来:等等,山谷百合真的可能被偷渡进宫吗?
      禹哥儿是不可能把快要蔫了的花送给自己的,新鲜的盛放的花儿想出现在宫里,必然是连盆带土的,怎么可能夹带进宫里还不被搜出来?所以那一盆山谷百合唯一可能的来处,就是康妃的专用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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