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133、祈转运闲访碧云寺

　　皇后闻言，并不惊讶，脸上还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心中再次感慨，嘉善还真就不是好的不挑。
　　文家公子双名楚砚，在文选之中得了贤妃的莲花印。其人行文流畅大气，时人作桐花文章，多联想到清明时节的凄伤，他却洋洋洒洒写得气势恢宏，将这零落忧伤之花写出了“桐花万里丹山路”的气势。在武选之中，两轮二十筹的捶丸，他一轮捶中十六筹，一轮捶中十九筹，于二十余名郎君中位列第三。
　　果如嘉善所言，文楚砚实乃当之无愧的文武兼修，若只如此便罢了，他还身长八尺，容貌虽不似秦王那般钟灵毓秀，却也是眉目疏朗面貌端正的好男儿，配着颀长的身形，十分引人注目。
　　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此人也只出身这一项上可挑剔了，文楚砚祖籍山东青州府，祖上历代都是当地的佃户，辛苦躬耕了几代，才供得起子孙读书。文楚砚的父亲不过些许识得几个字，文楚砚却聪明伶俐，十六岁就有了举人的出身，原想一气儿考过秋闱春闱，到会试那一关却铩羽而归。
　　文楚砚虽然没有取中贡士，苦读的时候却认识了几位同窗，告诉他即便高中了，也还有好些年头苦熬，会试后面还有殿试，殿试中了还要考庶吉士，三年后散馆还有一场考试，品评优劣分派官职，这还有个一切顺利、次次得中的前提。即便当上了六部的主事或是外放出去当个县官，有了官身，自然还得迎来送往，送礼吃请，哪一项不要银子？文楚砚的父辈能供养他读到举人已经不易，想将他供出头，却是天方夜谭。若果真聪明灵秀到超凡脱俗的地步倒也罢了，可会试不中已经说明他并非人中龙凤，再要三年五年地读下去，为了赌一个未必稳当的前程，文家人个个摇头，文楚砚自己也没这个信心。
　　也就是这个时候，京城里传出来为公主择驸马的消息，凭借文楚砚的才貌，四里八乡也算得上头一份，心道横竖为官也就图个富贵名禄，当上驸马虽不能为官，与心中所求也差不离了，便一咬牙一横心，往户部报上名头，还真就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入了终选。
　　吃毕宫宴出了宫，文楚砚与余下的驸马人选一道歇在驿馆之中，将今日的言行举止一一回想一番，自问无甚不妥，心中稍安。转念又想起竞争者有二十来个，可公主却只有两位，小娘子不外乎爱貌爱钞，自己容貌不是顶俊朗，家资更是排不上号，复又觉得希望渺茫。
　　文楚砚原本在青州府算得上青年俊彦，寻常上个街，小娘子们见他戴着文人的方巾，都要格外青睐他些，虽不到掷果盈车的地步，却也差不离了，故而捧出了他一副自傲的性子。踏上选驸马之路后，他一路上见识了许多人杰，方知从前的自傲不过是坐井观天，这才嚼明白“人外有人”的道理，再看同行者哪个不是诗书世家，唯有自己一身泥土腥气，便觉得矮了别人一截，自傲转变成了自卑。
　　文楚砚尚且在自傲和自卑之间自我拉扯，一颗心忐忑不停，却不知道惊天的好运早就掉在了他的头上。
　　皇后不过微微一笑，便颔首道：“于二十余人之中一眼相中，可见也是缘分。既然是嘉善你所钟爱的，母后便许了你。”
　　文楚砚确然是驸马人选之中的佼佼者，皇后也确实颇为中意，但她情知此人与自己的永嘉并不相配，一来文楚砚生相不够俊美，不是杨珩那种飞眉秀目的类型，二来永嘉不能如愿和杨珩在一次，余生只怕变成一个空心的木石之人，须得有个温柔小意、热心热肠的人相伴，或有重拾笑颜的可能。光看文楚砚的文笔，便知此人并非细腻体贴之人，并不是合适的人选。
　　既然如此，嘉善开口求了，便与了她也无妨。既遂了她的心愿，了却她的终身大事，往后倘若有什么不好，亦可说是她自己选中的，不是皇后的过失。
　　皇后提嘉善择定了驸马，打发她回到凤阳阁，自己便向内殿走去，打算好好劝一劝永嘉，让她不要为一时的伤心错待了影响一辈子的抉择。
　　谁料走进内殿，却见永嘉并非她想象的那般怔然呆坐抑或是黯然垂泪，只见她以手支颐，口角虽未如往常一般噙着笑意，眼中却泛着活气，见她进来，还站起来朝她笑了笑。皇后心中正纳罕，却听见永嘉口中说道：“母后来了，可是嘉善妹妹说定了？她瞧中的是哪一位？”皇后不解其意，依言答道：“嘉善中意文家公子，母后已经许了她了。”永嘉笑着拍了拍胸脯，吐出一口气来：“幸甚志哉，这一回她与女儿瞧中的可不是同一位了。”
　　皇后闻言，心中先是一喜，又觉得诧异，最后还是对女儿终于走出情伤的庆幸占了上风，不再思索她是如何回心转意的，而是含笑问道：“你瞧中了哪个？”永嘉将册子递过来，点了点其中一位郎君的画像：“女儿瞧中了杨家公子，母后觉得可还使得？”
　　皇后依言看去，见永嘉指着的杨家公子单名一个旭字，是一位十分清俊的少年，眉目俊雅秀致，光看画像就知道是个斯文腼腆的小郎君。皇后觉得眼熟，想了想，忽然笑道：“这一位，可是失手把球砸到屏风的那个孩子？”永嘉一怔，旋即笑起来：“就是他，女儿就是那会子注意到的，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十分可爱，倒是觉得往后或许能处得来。”
　　皇后从方才文选的时候收集的文章中翻出杨旭的作品，拿起来细细读了一遍，比起文楚砚的锦绣文章，杨旭的文稿不过是文辞通顺罢了，一手字乃是钟王小楷，清秀有余，气度不足，行文多歌功颂德的升平之意，落了俗套，却可见是个心思恪纯心性简单的。
　　再看出身，杨旭祖籍扬州府，倒是书香门第，祖辈曾做过官，也开过馆，有个胞兄中了举人，还预备往下读书考贡士的，杨旭自己考到秀才，举人一次不中，就没有再往下考了。家中有个兄长承嗣，故而肯近乎入赘地入京备选驸马。
　　皇后见永嘉看中的虽不是自己看上的觉得最适合永嘉的那两个，可这个杨旭各方面都还过得去，基本符合她对女婿的预期，心中倒是觉得可行。事关女儿的终身，到底不能不谨慎，皇后想了一夜，决定次日再将杨旭、文楚砚连同她原来看上的那两位少年一道叫到宫中，约上贤妃一起，细细垂问一番，从祖辈何人，家中几位亲长，一路问到他自己，问明了再无不妥，这才将人选呈递到殷太后和皇帝的案前，两人皆点了头，便算是议定了。
　　皇后又打发人往卫国公府递了信，龚氏见女儿没能嫁作皇子妃便罢了，连勋贵权臣人家都没嫁进去，有了公主的身份却反不如别的公府嫡女嫁得更好，心中便有些犯嘀咕。还是卫国公将妻子点醒：“你可别被那蝇头小利迷了眼，婵姐儿能嫁平民人家才是最好的，说明皇家真是拿她当公主看待，往后她在京中走动，凭的可仍旧是公主的身份，可不比别的公侯人家的嫡女强，她们嫁出去，身上有几品的封诰，可全指望夫家了。”龚氏这才回转过来，回嗔作喜：“那咱们家也算是出过公主的人家了，既占了名头上的便宜，又没有外戚之祸。”
　　余下的小郎君们有回到祖家自行择妻的，也有叫京中官家或是富户看中，顺势赘到京中的，各奔前程不提。
　　永嘉和嘉善姊妹两个都有了人家，是不是最好的归宿暂且不论，但皇后终于了却一桩心事，殷芷沅和安成母女也松了一口气。崇文十八年余下的日子，皇后便借着许太后周年刚过，不宜宴乐的由头，节庆一应从简，专心为两个女儿备嫁。
　　抚养的时候亲生女螟蛉女一视同仁，可发嫁的时候按照规制却不能等同视之，永嘉是金尊玉贵的嫡出公主，按制能有一百抬的嫁妆，嘉善便只有八十抬。当然，这些只是写在嫁妆单子上的，实际还另有添补，永嘉那一份是皇后开了私库，嘉善那一份一半是卫国公府添补的，另一半是她自己攒的。工部在京中择了空地建公主府的时候，制式也有差别，嫡出公主的府邸总要比庶出公主、认义公主的更精致些。
　　永嘉比嘉善长了一岁，钦天监卜了吉日，永嘉的婚期就定在崇文二十年夏日，嘉善的婚期则安排在崇文二十一年春日。既议定了出阁的日子，二人便也不复往学里去了，预备着今年结了课业之后，余下的时间就在闺中绣嫁妆，学着理家管事。
　　冬日天气寒冷，接连几个冻人骨头的阴天，叫人提不起精神。到冬至那一日，下了一场大雪，搓绵扯絮一般，宫里的妃嫔年纪尚轻，多是孩子心性，有玩雪堆雪人的，有收了梅花雪存住了等来年烹茶的，各自尽欢。虽则皇后早早吩咐了御膳房煮了好几瓮滚热的姜茶往各宫分送，可妃嫔们有厌恶姜味儿不肯喝的，有玩得尽兴了忘了喝的，有体质孱弱喝了没用的，故而年关未至，宫里次第病倒了好几个。且喜几位皇子公主被照顾得精心，并未染病。
　　贤妃因为早年大病过一场的，后来病愈之后就格外注重保养，这一回比她年轻的病倒了许多，她反倒是安然无恙。得知桑贤嫔病得沉重，每隔一日就要带着大皇子往寿昌宫里看望她。
　　桑贤嫔睡在榻上，只觉得头重脚轻，喉咙口火烧火燎的，还强撑着开口，哑着嗓子叫大皇子走远一些，防着这病过人。大皇子却不肯，半跪在织金软毯上，一时奉茶，一时拭汗，衣不解带地给她侍疾。桑贤嫔并无所出，却因为抚养过大皇子三两年，平添了一段母子亲情，在病弱之时享受到了儿女福分。
　　等过完年，开了春，宫眷们陆陆续续地好转，殷芷沅便起了率众妃嫔往碧云寺上香的念头。一来上一回宫里人出去舒散已经是四年前的春狩了，许久没有大规模的外出，去岁又正逢许太后的丧事，拘得众人好生寂寞；二来汝宁公主与许太后先后过世，除了公中的祭祀，还需要一些仪式聊表哀思；三来先是殷家后代不秀，出了姚氏这样的愚妇和殷宜娟这样的狠人，再是嘉善存了算计之心险些坑害了永嘉乃至后头的公主们，可谓流年不利，也是时候往佛门清净地去转转，洗去郁气。
　　太后提议，众人自无不应，便是小辈也愿意同去，因碧云寺厢房有限，干脆就分了两批，一批跟着殷太后，另一批跟着皇后，前后错开日子，各自小住几日。
　　碧云寺地处香山北侧，位于西山余脉，坐西朝东，依山而造，迥旋串连，引人入胜，除却是佛门清修之地，本身也是游览的妙处。因着是礼佛，便也不坐车乘轿了，无论老幼尊卑，悉皆拾阶而上。迈出三百余级阶梯，便见山门，门前立着一对石狮子，并哼哈二将。
　　贤妃所出的怀淑公主才四岁，见那雕塑龙睛虎目，分外威风，吓得抽抽鼻子，扁扁嘴巴就要哭泣。章美人连忙从养娘手中接过公主，亲自拍哄起来。殷芷沅听见了，特特地吩咐一句：“小人儿家眼睛干净，伺候的人照看好了公主。”
　　进得正殿，众人且不急着礼佛，先往左右配殿去，寻到厢房，随行的宫人便开始归置行李，引水扫尘、铺床叠被等事是早几日就预备好的，因此人数虽多，却不忙乱。等收拾停当，众人小歇过了，用了寺内预备的麻仁栗子糕、富贵神仙饼等点心，便听见殷太后身边的宫人过来传话：有愿意礼佛的，便跟了太后往菩萨殿会合，余下的人若有要逛的，只管往寺北的水泉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