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132、摘藻堂内咏桐捶丸

　　崇文十八年秋日，宫里传开要为两位公主择婿的消息，从县到府，又到乡，一层层地报上人口筛选过来，直到崇文十九年，终选的名册才放到皇后的案上。
　　皇后一开始就特别叮嘱了户部传下话去，驸马虽不拘了是何地人士，公主府却是定要建在京畿的，换言之驸马得同公主一道在燕京定居。
　　选驸马不比强征民夫，姻缘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此言一出，便有一干不愿背井离乡的人被筛出来。再由户部比着粗的框架筛查，体不健貌不端的不要，年纪差得多的不要，乡里有恶名的不要，这样排查下来，已经去了一半。
　　皇后想着女儿对杨珩一片深情，如今虽然阴差阳错不得如愿，退而求其次便该往杨珩的方向去寻，便着重去看那些读得圣贤书带着书生气的。又想到福清公主婚姻不谐，便特别叮嘱筛去志存高远又傲气骄矜的，还有翁姑刁蛮的也不能入选。还想到嘉善总有千百个心眼子，若寻得个多心多虑的驸马，两个人也得成一对怨侣，又加了一条要多寻那些心思恪纯的。
　　如此又筛查一番，余下那些过五关斩六将进得终选的，统共也就二十来人。皇后命翠微将这二十余人的身家样貌品性造了册，往永嘉和嘉善身边各送去一份，又把永嘉提溜到坤宁宫耳提面命：“如今可不是只顾着羞的时候，嫁娶可是终身大事，可得仔细看清楚了，精挑细选一个最合适的，不求举案齐眉，好歹也得相看两不厌，能把日子过下去。”
　　永嘉却只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全凭母后做主，母后瞧着哪一个妥当，就是哪一个罢。”皇后气得打了她一下，又把她揽进怀里：“你还念着你表哥不成？你这是要挖母后的心！”永嘉被蒙在鼓里，皇后却知道，杨家已经与陆家换过信物。杨家给出的，可是安成公主出嫁时殷太后传给女儿的一块和阗玉，雕成观音模样，慈眉善目，大放光明，触手温润，戴着夏日里不生汗渍，冬日里也不侵肌冻骨，实乃不多见的好东西，可见对陆家姑娘的看重。
　　殷芷沅虽然吩咐了不叫永嘉和嘉善两个知道，可也不曾动念瞒住了皇后，安成办事的时候为免皇后多心，还特意入宫知会了皇后一声。皇后原就与安成相厚，对杨珩这个外甥也十分赞赏，自不会因为结不成亲家就结成仇家，自无不可，也赞同了该瞒着两个女儿。
　　永嘉无心相看，嘉善倒是看得仔细。自打嘉善气坏了太后，皇后虽然不曾教训她，却寻了由头将她身边的宫人换过一轮，贴身伺候的全换成了皇后的人，嘉善的一举一动都在她们的监视之下，唯恐她又做出什么惊天骇俗之事。如今她身边的两个大宫人仍叫兰风蕙露，却都不是原来那两个了。
　　册子送过去之后，隔得一日，嘉善带了兰风往学里去，不当值的蕙露便走到慈宁宫报信：“嘉善公主拿着册子看了整夜，但凡中意的，便在上头画了个红圈。”说着将册子递给皇后，皇后打眼一瞧，见她看中的都是极为出色的青年俊彦，笑得一声：“她眼光倒好，不是好的不挑。”
　　得知此生与杨珩无缘，永嘉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嘉善却心平气和，还能很快调整心情重新在现有的选项里挑顶好的。两厢对比之下，愈发可见嘉善对杨珩和杨家都不是真的上心，排除下来，便知道她咬定了要嫁到杨家，全然是为了膈应皇后和永嘉母女两个。
　　皇后想到这里，就一阵阵齿冷，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十来年，养出一只中山狼来，笑眉笑眼地躲在暗处，找准时机就要出来咬下她们母女一口肉来。
　　皇后且还不知道在她怀着宪哥儿的时候嘉善还想过要对太子下手，永嘉和宸哥儿姐弟两个虽然都觉出不对劲来，却都不敢拿这种没实证的事情让皇后忧心。皇后若是早些知道了，只怕如今连面子情也维系不住。
　　两个女儿，一个完全不想挑拣，另一个兴致高昂得过了头，皇后实在想不出章程，难不成终选也要像选秀女一般，叫小郎君们排着队在春僖殿里供人相看？她心中烦闷，遣人请了贤妃过来相商。
　　贤妃自己的儿子与永嘉年纪仿佛，永嘉开始相看了，大皇子宗哥儿的亲事也该提起来了。皇后原也许过贤妃，等料理完两个女儿，就去同皇帝提一提宗哥儿的亲事，商议出一个章程来。贤妃反倒劝了皇后：“皇后娘娘为宗哥儿操心，是他的福气，只臣妾的意思倒是不急，宗哥儿还毛毛躁躁的，再过一两年沉稳些了，才不叫他糟蹋了别人家姑娘。”
　　皇后闻言，还当是贤妃自己有了女儿，更加温柔细致，能够体谅有女儿的人家的心思，自无不许。贤妃自己却有别的想头：她如今早已歇了争宠争储位的心思，故而处处避开皇后及其子女的锋芒。自己的儿子已经占了长子的名头了，若早早成亲生下长孙，岂不是叫太子愈发显不出来？干脆晚些成亲，叫皇帝的头一个孙辈从太子的东宫里出来，自己的宗哥儿便安心在封地上当个富贵王爷就好。
　　皇后拿终选的事情出来相商，贤妃还真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叫小郎君们排着队供人相看，尴尬不说，干站着也看不出长短，还能如女儿家一般相看德容言功不成。不若就在宫中设宴，一场文选一场武选，叫郎君们显显才情，公主们远远地瞧上一回，也不算逾矩。”
　　皇后闻言，倒是打开了思路：“倒是可以安排在摘藻堂那里，我们同公主们坐在对玉轩，那里视野开阔，摆开几架座屏，咱们瞧得见他们，他们瞧不见咱们。”贤妃点头称是，又补充道：“文选就比即兴赋诗撰文，武选既摆在春日里，或是马球或是射柳，都是极好的。届时请郎君们穿上不同颜色的衣裳，公主们瞧得也分明些，便是对不上样貌和姓氏，看着衣裳总不易闹出乌龙。”皇后连连点头，提笔濡墨，贤妃说一条，她就记一条，自己又在边上增删添补，不多时就安排得了，分派出去。
　　文选自然简单，摆个花宴，且赏且赋，就得了。三春之景浮华艳丽到了极处，桃李杏都被赋诵成了老生常谈，且喜摘藻堂前几树桐花正当时，紫的氤氲如雾，白的叆叇如云，既有春夏递嬗，盈虚有数之感，又存了“桐花凤”这样寓意祥瑞和爱情的好意头，就干脆议定了赏桐花。
　　武选原说的射柳，预备起来太麻烦，须得往葫芦里藏了鸽子，悬挂在柳树上，射中了鸽子破葫芦而出，比较飞得高低远近来品择优劣。此乃富贵人家的精细玩法，叫民人子弟来玩，只怕他们手生。马球也是一样，民人子弟能有几个精于骑射的，且万一在宫中惊了马就不美了。皇后同女官商议了一番，最后议定了叫他们玩捶丸，就在宫苑中择一处开阔地，没有林间野外地形之起伏，便将花盆甬道设为阻隔，更添趣致。场上建了五个窝当作球洞，每个窝旁插了一旗作为标识。
　　到了正日子，观礼的对玉轩里非但主事的皇后和贤妃来了，相看的主角永嘉公主和嘉善公主来了，作为长辈和见证的殷太后和康贵太妃来了，连着庄妃带着宁安公主也来作陪。只因皇后特别关照了一句，往后宁安公主择驸马，也要比照前头两位姊姊的份例来，叫庄妃和宁安跟着一道，经过见过了，往后遇事就不怵。
　　对玉轩里众人分席而坐，也不必晚辈立在长辈跟前作规矩，一人面前放着一个雕花红漆洋几，上头摆着梅花攒心小食盒，里头装着各人爱用的点心，众人一面品茶闲话，一面透过对玉轩前的水墨纱屏去看摘藻堂里的郎君。
　　着石青的那一位呆呆地立在桐树之下仰着头，看模样就不甚聪颖；穿宝蓝色的那一位倒是文不加点笔走龙蛇，可握笔的姿势十分笨拙不雅；披着玉檀色外裳的那一位不知怎的触景生情，写着写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神态各异，嘉善看得饶有兴致，永嘉却仍旧怔怔的，眼睛盯住纱屏角落的一丛水墨兰草，神魂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不多时各人都得了，自有内侍吹干墨迹装订妥当，呈递到对玉轩里。贤妃擅文，文章就交由她品评，也不是认真要决出个高低优劣来，不过娱情而已，贤妃便一目十行地看了，还真择出几份文辞优美寓意清远字迹潇洒的，在上面印了一朵小小的莲花。除了康贵太妃不通文理，不过略识得几个字，便不来凑趣，宁安规行矩步，也没有看未来姐夫文笔的意思，在场的其他人也各自拿了文章去看。
　　殷芷沅不过略翻一翻，感慨了一句“后生可畏”，皇后却看得极为认真，想从遣词造句中条分缕析出作者的性情，为女儿择一个又有文采又性情温和的良配。嘉善也看得十分仔细，心中想的却是字如其人，定要找个笔锋遒劲、容貌昂藏的好男儿。
　　文选结束，每位文章上盖了莲花印的，都得了一份彩头。得胜的小郎君踌躇满志，失利的则存了求胜之心。而在座的宫眷们各人心中也都有了三两个中意的人选，于是便轮到武选。
　　那些小郎君先时还有些拘束的，写了一篇文章活动开手脚，倒是渐入佳境，没那么畏手畏脚了。到底是少年人，见宫里安置好了场地叫他们玩乐，先时还想着此乃供人相看择婿的宴会，注意着仪态，端足了架子，玩至兴酣，早忘了拘束。其中一位着玄色箭袖的少年二十筹打了满贯，赢得阵阵欢呼。
　　嘉善依旧看得津津有味，还相中了一名长身玉立的俊朗少年，将他加入了自己心中的良配名单。可永嘉却依旧怔怔的，直到其中一名少年失了手，将球打到了对玉轩外头，“咚”的一声敲在屏风上。
　　宁安公主低呼一声，永嘉这才回过神来。且喜捶丸用的小球并非铜浇铁铸，屏风并未损坏，对玉轩内的宫眷们也不过是微微吃惊。内侍拾了球送回去，那失手的少年满面通红，朝对玉轩的方向遥遥拱手致意。别人犹可，嘉善却没忍着，脆笑一声，那少年的脸涨得更红了。
　　打完两轮二十筹，武选也落下帷幕，宫女们绞了巾帕送过去，给小郎君们拭汗，又请他们坐着歇了一会，约摸就到了摆宴的功夫。筵席就设在对玉轩后面宫室的暖阁里，宫眷们自然不会与他们同坐一席。饭毕自有侍宴的宫人过来回禀，将那等吃饭时声音粗鄙、大嚼大啖的人剔除。
　　用过午膳，自有宫人将小郎君们好生送出宫去。皇后便向两个女儿笑道：“如今相看过了，你们意下如何？”永嘉与嘉善两个悉皆垂下头去，恭顺道：“听凭母后做主。”只若细看二人情态，却大不相同，永嘉目光空洞，全不在意，嘉善却伸了手绞弄衣带，大有羞涩之态。
　　旁人是否辨明二人恭顺皮相之下的心思，不得而知，可皇后却很清楚两个女儿各自的心意，她脸上的笑意不由微微凝滞。贤妃见状，赶紧来解围，掩口而笑：“皇后娘娘真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垂问，两位公主可不羞涩？不若回了坤宁宫，再细细询问。”皇后冲贤妃笑了笑，顺着台阶下了。
　　众人次第散去，皇后领着两个女儿回到坤宁宫，见永嘉仍旧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摆了摆手命她到内殿小憩，干脆先拉过嘉善，问她可有属意的。嘉善面上带着几分羞涩的喜意，口中却大大方方地说道：“回母后的话，女儿觉得文公子文武兼修，很得女儿的喜欢，若能成配，定为比翼，望母后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