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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水中歌似神妃仙子 ...

  •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年夏天。六月廿四日是个特殊的日子,传说这一日是荷花的生日,南直隶的苏州府历来有办观莲节的习俗,这一日又是关圣帝君、南极长生大帝、火神以及和合二仙的生辰,因为涉及众位道教神仙,许太后又是信奉道教的,故而宫中也会设宴庆祝。办宴的时候便往热闹里操办,仍就冠了荷花仙子的名头,请宫眷和命妇赏荷观莲为乐。
      因着皇后娘娘的产期在七月初,这观莲节仍旧交予许贵妃操持,自然办得又是热闹又是雅致。天气暑热,这宴就办在莲花池边的水榭里,岸边是绿树荫浓,池中是风送莲香,取了临水的凉意不说,还应了观莲节的景。池中的莲花也是提前栽培好的,除了常见的红花,还有黄色和白色的品种夹杂其中。几个公侯府上掌家的夫人见了,各自赞叹几声,这贵妃果真是玲珑心思,没有几个月的准备办不成这样精妙的筵席。
      午膳的主食有甜咸两道,甜的是莲子羹,咸的冷泉面,都是清爽不腻的节令食品,还兼顾着南北直隶的不同口味。皇帝素来有夏滞的毛病,天气一热就食欲不振,谁料见了冷泉浸透的银丝般的细面拌着碧青的黄瓜丝、橙红的萝卜丝,再搁点香醋,倒是勾起馋虫,连吃了两大碗。殷芷沅坐在皇帝边上,一脸慈爱地看着胃口大开的皇帝,口中赞叹道:“还是徽羽心思细巧,这冷泉面让皇上也有了胃口。”
      宫妃们侍奉两宫太后四年,也逐渐摸清了太后的好恶,都知道殷太后哪一日要是不称呼品秩而是直呼其名,便是亲近的表现。见许贵妃身为天然的圣慈皇太后党,居然得了昭懿皇太后的欢心,心中更是佩服贵妃的手段。
      皇后是南方人,素来喜好甜口,如今怀了身子,口味大变,喜食酸涩之物,因而今儿两道主食各尝了一点。如今听见殷太后夸赞贵妃,再不似四年前那般表情僵硬,脸上并无半分不悦之色,柔声道:“贵妃妹妹确实是个好的,膳食准备得如此精心。这一道莲子羹甜而不腻,还带着莲子的清香,水乡出身的贤妃妹妹定然会喜欢——咦,怎的不见贤妃妹妹?”
      众人闻言,纷纷向贵妃边上的座次望去,确实看见贤妃的位置上空空如也,连原本侍立在后方的两个宫女也不见人影。
      皇帝酒足饭饱,刚放下碗,见众人发问,便答道:“哦,她同朕讲过,说要给朕,咳,给诸位一个惊喜,此时想必是去准备了。”
      皇帝话音刚落,便听见远处传来幽幽的丝竹声。席上的济宁侯夫人精通乐理,闭目细听了一番,轻声品评道:“奏乐之人只用了一支玉笛和一把琵琶,乐声悠扬而又不单调,且音质幽邈,不似临水之音,倒像是从高处传来。”众人闻言抬头,见莲花池背后傍着的山上,层层绿意之间确实露出一角翩跹的衣袂,不由露出了然之色,已经有口快的夫人出声,盛赞贤妃别出心裁了。
      皇帝却悠然一笑:“这不是菡萏儿的乐声。”
      他声音不高,坐在隔壁水榭的夫人们都没有听到,同坐在一处的太后和嫔妃们却听得清清楚楚,殷太后淡笑着品着面前的莲心茶,仿佛没有听见;许太后似乎是被冷泉面里搁的醋酸着了,发出“嘶”的一声捂住了腮帮子;皇后垂下眼睛,轻柔地将手搁在隆起的小腹上;贵妃言笑晏晏,正同忠勤伯夫人闲谈;昭仪沈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歆羡之意;婕妤袁氏眼中则是一闪而过的怨毒与轻蔑;唯独僖嫔纪氏,面色寻常,只眼中带着淡淡的悲悯。
      殷芷沅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僖嫔纪氏和昭仪沈氏,是这第一批宫妃之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两个人,袁婕妤虽然因为浮碧亭事件,在六宫主子心中挂了号,但好歹也留下了鲜明的印象,令人知道她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爱憎分明之人。这两个人却安分随时,仿佛透明人一般。沈昭仪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殷芷沅多少有点数,但这个纪僖嫔,殷芷沅却有些看不透,总觉得她身上沾染着几分佛性,待人接物通透中带着悲悯,她却看不懂这份悲悯的源头。
      就比如此刻,她是在怜悯不得君王垂爱的众妃嫔呢,还是在怜悯以贤妃之尊行伶人之事、供众人取乐的贤妃?
      倏而有极为空灵清越的歌声响起,打断了殷芷沅的沉思。那歌声自远处而来,十分轻渺,似乎是唱歌之人有些中气不足,但音色有如空谷黄鹂,十分动听,并且似是由远及近,次第而来,很好地掩饰了中气不足的缺点。皇帝脸上露出惊艳之色,喜道:“这才是朕的菡萏儿!”
      根本不必皇帝多说,席上的众人也知晓了歌者正是“失踪”的贤妃。只见她戴着一顶斗笠,独自撑篙,自莲花池中泛舟而来,身上穿着藕荷色轻纱,打扮成江南随处可见的渔家女模样。斗笠上垂下两根细长的飘带和半帘薄纱,遮住大半张面孔,只露出琼鼻下一张樱桃小口,空灵的歌声正是从这点檀口中传来。行至有柳荫之处,她摘下遮阳的斗笠和面纱,仿佛耐不住撑篙的辛苦,娇弱不胜地拭了拭额上的薄汗。
      轻舟所及之处,含露而开的莲花次第失色,通通沦为那张倾城面容的陪衬。莫说皇帝,连素来厌弃贤妃的许太后都忍不住喃喃道:“我见犹怜!”
      殷芷沅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落在含笑不语的许贵妃身上。她心中有些诧异:这观莲节乃是贵妃操持,自从鹦鹉事件之后,贵妃和贤妃之间的不和早就是宫中的不传之秘,没有贵妃这个操办者的许可和帮助,贤妃根本无法利用观莲节邀宠。可贵妃又是为了什么,才会同意甚至参与这一场贤妃邀宠的谋划?看许太后的模样,似乎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轻舟很快行到了水榭,早有内侍和宫女上前,搀扶着娇弱不胜的美人下舟,双脚刚踏上地,贤妃便站不住似的柳腰轻颤,软倒在大步迎上前的皇帝怀中。皇帝明亮的双眼含情脉脉地盯住贤妃的芙蓉面,正欲深情款款地说些情话,却被一道爽脆的女声极为没眼力见地打断了:“你们说,这邓夫人更衣是不是更得有些久了?”
      皇帝有些恼怒地看过去,见说话的夫人十分面生,且十分年轻,估摸着是刚过门的新妇,规矩学得不大好也是有的,他秉性仁善,便也懒得追究。余下的人闻言,脸色却严肃起来,吉安侯夫人低声道:“荣娘生产之后便常常忘事,莫不是迷路了?”
      卫国公夫人去岁五月里生下一名女公子,殷芷沅还命玉树贺过,年末命妇拜见的时候她还亲自来慈宁宫谢恩,殷芷沅对她有些印象。记忆中这位邓夫人是个热心肠的人,产后也的确有些迷糊。只是纵是邓夫人迷了路,她身边随侍的婢女总不至于一道迷路,况且即使是无人居住的宫室都有宫人看守,岂会许久不归?
      不用殷芷沅发话,早有宫人去寻,谁知邓夫人没有找到,却听见莲池的另一个方向闹将起来,先是女子的呼救声,而后是御林军杂乱的脚步声。
      吉安侯夫人素来与卫国公夫人交好,听见呼救声已是面色大变:“不好,荣娘怕是出事了!”话音未落人早已向出事的方向奔了过去,水榭中的其他人也随后赶了过去。
      殷芷沅虽然保养得宜,脚力自然赶不上一众青年人,行得慢些,等她绕到莲花池的另一侧,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侍卫已经将落水之人捞起。吉安侯夫人坐在地上,满面泪痕,抱着膝上湿淋淋的女子哀声哭泣,她身后的婢女早已面无人色,抖着唇跟着哭起来。而因为娇弱不胜而同样刚刚赶到的贤妃,望着吉安侯夫人边上另一具湿淋淋的小身体,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以远超她体力的速度和爆发力扑了过去:“宗哥儿!”
      殷芷沅眯起眼睛,看清楚那肚腹胀鼓鼓的、无声无息躺在地上的小孩子,正是年仅三岁的大皇子,宗哥儿。
      好在宗哥儿并没有归西,在贤妃的悲鸣和皇帝一叠声的“传太医”声中,早有侍卫对他采取了急救手段,让小皇子颤抖着身体吐出几口水来,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然后恢复了气息。
      贤妃精心妆饰的脸上,脂粉被泪水冲刷,糊成一片,狼狈不堪,与片刻之前莲舟上邀宠的丽人判若两人,素来爱惜容颜的她却浑然不觉,只紧紧抱住儿子,喜极而泣。皇帝张开怀抱揽住哭泣的贤妃母子,脸上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只是这一份庆幸并没有复制在吉安侯夫人脸上,她膝头的女子,卫国公府的邓夫人,已经没了气息。
      确认宗哥儿没事之后,殷芷沅就将目光锁定在贵妃身上。见她脸上除了恰到好处的焦急和关心,并无异色,殷芷沅又将目光不动声色地挪开。
      江蓠一路上一直紧紧扶着殷芷沅,如今察觉她的目光,便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大皇子和卫国公夫人落水的事,是不是贵妃娘娘干的?”殷芷沅摇摇头:“哀家又不是神仙,哪能看一眼就明辨是非。”
      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是存了疑的。她本就困惑为何贤妃会在贵妃办的节日里邀宠,平日里给她请安的时候,贵妃贤妃之间可没有冰消之态。如今瞧着眼前的场景,邓夫人落水多半是个意外,若真是人祸,该是冲着大皇子去的。只是贵妃无嗣,大皇子的存在于她并无什么妨碍,贵妃合该乐见皇后因为这个孩子对贤妃心生龃龉,又何苦冒着巨大的风险谋害皇嗣呢?但人心幽微难测,许是因为贤妃在宫中树敌颇多,才会有人对她的孩子痛下杀手?
      皇后怀着身子,见不得这样的场面,早就被宫人扶到不远处的亭子里歇着了;皇帝是男子,不好处置这种涉及了命妇的宫闱之事;许太后色厉内荏,不过是银样镴枪头,显然,处理此事的任务又落在殷芷沅的肩头。
      等太医确诊了宗哥儿无碍,也宣告了邓夫人溺毙,回天乏术。殷芷沅一面安抚众人,一面命人赶往卫国公府通知卫国公。然后招来救了宗哥儿性命的侍卫,开始细问来龙去脉。
      他们是戍守在离莲花池最近的宫殿处的当值侍卫,听见莲花池里传来女子的呼救声,便赶上来救援,见水面上挣扎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那女子用力将小孩子托出水面,自己却在孩子惊恐挣扎的蹬踹之下力竭,沉了下去,等侍卫将人救起时,已然没了气息。
      接着是邓夫人侍女的供述:邓夫人席上多饮了酒水,便到离水榭最近的宫室更衣。等她出来,因着贪看莲花池边的景色,行得慢了些,却听见极其细弱的呼叫声。若不是她离莲花池极近,几乎要错过了。定睛细瞧,见水里挣扎着一个孩子。也不知为何,宫禁之中几乎每十步就能看见人烟,不是宫人就是侍卫,偏生这一处幽寂无人,那小孩子似是落水了有一段时间了,眼看就要力竭。邓夫人忙命婢女出去叫人,自己折了柳枝去够那小孩子。
      侍女说到这里,拭泪道:“咱们夫人是会水的,并且奴婢走的时候她没有要下水的意思,奴婢才敢放心走开,要是早知道夫人动了亲自下水的念头,奴婢说什么也会以身代之。”
      等她叫了人回来,邓夫人抱着大皇子在水里挣扎了许久,早就没有力气了。
      皇帝听到此处,早已是面沉如水,他看向贵妃,声音压得极低,问道:“戍守在此处的人呢?”皇帝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好涵养,如今露出这样的脸色,便是气得狠了。
      贵妃露出惊恐而又为难的神色:“都是臣妾的不是。只因贤妃妹妹说了,要给皇上一个惊喜,便在此处准备了一叶轻舟,令闲杂人等退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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