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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素心香叹雀不伴龙 ...

  •   原本热闹的宴会逐渐安静下来,并非那种鸦雀无声的寂静,而是伴随着窃窃私语。
      黄氏脸上维持着端庄的笑容,熟悉她的人却早已看出来那笑容的僵硬凝固,李夫人也如坐针毡,尴尬地向黄氏致歉,又将李芬叫到跟前训斥。李芬素来畏惧嫡母,见李夫人声色俱厉,忍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两个嫡姐深以庶妹的言行举止为耻,不忍直视地移开了眼神,同为宗室女的朱楣则是充满怜悯地看着宝庆。
      宝庆打小便知自己不是太子妃黄氏的亲生女儿,只是作为先太子的唯一骨血,也从来没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敢在她面前议论嫡庶,反倒是因为太子早逝,对她十分温柔耐心。黄氏则一直将宝庆视若己出,宝庆的生母太子嫔孙氏也十分守规矩,因此宝庆算是没吃过庶出的苦,也不甚明了嫡庶之间的鸿沟。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对她的怜悯摆在明面上,这种怜悯让她有些不舒服,宝庆有些不明所以,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见母亲的脸色沉了下去,便以为是自己回应得不好,给秦王府丢了颜面,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
      望见黄氏母女狼狈难堪的样子,福清撇撇嘴,正欲出言嘲笑,猛然想起去岁年尾的时候自家婆母将苦水倒进宫里,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自己的不是,让许太后看了半天的乐子,最后还是殷太后帮忙打的圆场,回护了她几句,便将嘴闭上了。
      调停气氛的和事佬莹姐儿正在劝哄哭泣的李芬,一时无暇照看不知所措的宝庆,宝庆正茫然无措,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来:“宝庆,到小姑姑这里来。”
      说话的不是别个,正是宝庆公主嫡亲的姑姑,安成公主。
      宝庆小步走到安成身边,安成掏出手帕擦拭着她因为紧张而出了汗的鬓角,口中夸赞道:“我们宝庆真乖,小小年纪举止端庄,姿态娴雅,颇具公主气度,没给皇室丢脸。”
      在场的众位夫人闻言,回想起先前品茶吃席的时候,宝庆的规矩确实好,腰背板直,行止如仪,即使出了这样令人难堪的事,她走向安成的姿态还是莲步轻移,十分端庄的。
      这样好的规矩,寻常贵族家中金尊玉贵的嫡女尚不能及,谁又有资格嘲笑她庶出的身份呢?
      那几个面上带着嘲弄的夫人不禁收了轻鄙之意,面露讪色。
      安成公主将她们的神色看在眼底,挑了挑眉。而宝庆因为小姑姑的夸赞恢复了精神,抿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安成公主看向李夫人,继续道:“我们家宝庆性子腼腆,是个慢热的,李夫人勿怪。”李夫人也上道,见安成有意将此事定性为小姑娘之间的玩闹,无意在尊卑冒犯之上大做文章,便也顺势道:“岂敢岂敢,殿下客气了,是我们芬姐儿性子急躁,口无遮拦了些。”安成掩唇笑道:“既是她们小人儿的事情,便让她们小人儿去解决,咱们自吃咱们的。”
      “妹妹说得很是,”黄氏也从难堪中冷静下来,将女儿招到身边,温柔地为她理了理头发,“芬姐儿不过玩笑罢了,谁要是真看不起我们宝庆,本宫第一个不依。”她面上含笑,语气也十分云淡风轻,只是说话时的神色矜贵,不怒自威,倒是有两分像她的婆母殷太后。
      一想到那位贤名遍布朝野的昭懿皇太后,联想到宝庆是这位太后的嫡亲孙女,众人的脸色恭敬起来,再无人敢来看这场热闹,恰好裴氏命人又捧上来一盆球花台阁的粉紫色芍药,将众人的目光引了去,这一段小插曲,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是夜,黄氏带着宝庆回到秦王府,秦王问候过母亲姐姐,便随着黄氏入了书房,等候黄氏考校他的学问。宝庆则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秦王府的主子实在不多,算上太子嫔孙氏,也才四个,虽然整个王府按制修得恢弘气派,先帝生前缅怀长子,更是赐下不少好东西来,但多数院落都空关着。秦王独自住在正院时飞阁,黄氏占了正院边上的念绮阁,宝庆和孙氏住在西边的临渊阁中。
      孙氏在西厢房里听见东边动静,知是宝庆回来,马上扶着婢女的手迎出来,见女儿小小的身影在风灯下被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虽然被众多仆婢簇拥着,却显得那样孤独,心中便是一酸。她忙迎上前,拉住女儿的手,听女儿细声细气地喊了自己一声“姨娘。”
      孙氏含笑应了一声,牵着女儿进了闺房,亲自帮女儿卸了钗环,又换下出客衣裳。心中忍不住想着,若是太子没有英年早逝,如今登临大宝的便是自己的夫君,届时自己定然能有个妃位,便可将女儿养在膝下,听女儿唤一声“母妃”,而不是如今这一声至亲至疏的“姨娘”。
      念及此,心中便是一阵酸涩。孙氏强忍着不让自己失态,为着她这一份多愁善感的小家子气教坏了宝庆,太子妃已经多次劝导过她,她再不能为着自己的伤痛耽误了女儿的前程。
      孙氏忍下泪意,问女儿:“今儿花仙会,可热闹?”宝庆抿着嘴点点头,孙氏又问:“乐浪公府的芍药花,真个有花仙之姿?”宝庆点点头,细细地“嗯”了一声。孙氏见女儿仍是少话,又想引她多说几句练练交际,又恐女儿生厌,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女儿轻声细语地问道:“姨娘,嫡出庶出,有什么分别?”
      孙氏怔住了。
      这嫡出庶出,区别可大了。
      不过高门大户的庶出,与小门小户的庶出,也还是有着云泥之别。
      权贵之家娶妻得问一声姑娘的嫡庶,可有谁敢挑剔皇家公主的出身?
      又该如何跟宝庆解释,她的这个公主封号,原是出自先帝对太子的垂爱眷顾,同是公主,她的身份地位,和如今皇后娘娘所出的永嘉公主,那是截然不同的。
      孙氏忍不住又想,倘若先太子没有英年早逝……
      罢了,总不过是自己命薄罢了。
      只是比起那些原先一道伺候太子爷的,如今已经在九泉之下的姐妹,自己这薄命人,已经算是福泽深厚的了。若是当年没有殷太后尽力斡旋,救下太子妃和自己两条性命,自己便也该和其他太子嫔妾一道被生殉。
      孙氏内心百转千回,早忘了宝庆还等着她的回答。
      而没有得到答案的宝庆,早已若无其事地抿着唇,饮了口茶,和着茶水将心中的疑问吞进了肚子里。
      她年纪是小,性子也不擅交际,可脑子却不笨。花仙会上李芬那句话一出口,周围那些贵夫人的沉默和怜悯、韩国公夫人脸上的尴尬和歉意、母妃的僵硬和难堪,都让早慧的宝庆过早地明白了自己的尴尬地位。
      她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罢了。
      倘若宝庆此刻所思所想让她的祖母殷太后知道,只怕要痛彻心扉。
      只是殷芷沅并不知道这些,听说黄氏带着宝庆出席了乐浪公府的花仙会,她还满意地点点头,同自己的女官玉树说道:“哀家这大儿媳总算是长进了,宝庆就该多与人交际,也好学学进退。”玉树颔首道:“听安成公主说,宝庆小小年纪,仪态极好,可见太子妃在她的教养上是花了心思的。”殷芷沅点点头:“甚好。”
      说话间,宫人来禀,说是司籍司女官求见。殷芷沅闻言,精神一振,一面命人请进,一面向侍立在侧的蘼芜道:“将康太妃手制的素心香点上。”
      康太妃极擅调香,先前安成公主生产,殷芷沅在佛前许下九十九卷金刚经,康太妃便为她调制了一种素心香,既有檀香的圣洁之气,又带点薄荷的清爽,殷芷沅抄经的时候点着,心中宁静,午间也不容易犯困,十分中意。如今还愿的经书早就抄完,但香康太妃那里还在送着,殷芷沅读书的时候便点上一支。
      蘼芜刚将金猊拢好,便见身着六品女官服的卓司籍带着几个女史进来,每个女史手中都捧着一摞书册。
      请过安,殷芷沅含笑道:“有劳卓司籍亲自跑一趟,天气暑热,给司籍和几位女史上一盏绿豆汤。”卓司籍早就习惯了殷太后的周到客气,她身后的几位女史却不常来,见殷太后身边的宫女奉来甜汤,颇有些受宠若惊。
      殷芷沅问道:“这次送来的都是些什么书?”卓司籍答道:“上次娘娘问了农学,微臣便将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找了出来,此外还带着黄司正要的《直指算法统宗》。余下的那些,都是近年流传甚广的戏本和话本,给娘娘解闷。”玉树本姓黄,听见卓司籍替她带了书,朝她行了个平级之礼,收下书本,朝蘼芜使了个眼色。
      蘼芜跟着她出去了,殷芷沅听见外面玉树的声音:“你如今管着娘娘的库房,为师见你造册是个好手,清点却有些慢,特为你借了本算学书,你不当值的时候便读一读,有什么不懂的来问为师。”
      蘼芜和玉树的师徒之谊,可不是口头上说说罢了,蘼芜是孝敬了师父茶,正正经经拜了师的。殷芷沅见她俩一个教得倾囊相授,一个学得不遗余力,很是为这两个忠心耿耿的身边人感到骄傲。
      她翻了翻女史手中的书,挑了几本自己感兴趣的留下来。挑到戏本子的时候,见捧书的女史一双素手纤细白皙,不由多看了她一眼,笑道:“这孩子,好生齐整。”卓司籍看了看,向殷芷沅道:“这是婉言,非但生得标致,还聪明细心,本是林司籍从宫女里头提拔出来的,臣见了爱得不行,从她手底下抢了过来,预备着接臣的班的。”卓司籍身边一个活泼些的女史见殷芷沅十分随和,也凑趣道:“正是呢,臣等平日里玩笑,常说婉言的品貌,做个娘娘也使得的。”
      被称作婉言的女史听闻殷芷沅和卓司籍的夸赞,一直羞涩地低着头,听见女史的话,眼中流露出一抹稍纵即逝的怅然。殷芷沅捕捉到这一抹惆怅,却也不以为意,这后宫之中,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子还少了么。
      殷芷沅选完书,就着素心香的气息读了半日,蕲茝捧着装着葡萄的水晶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殷芷沅正有些倦了,便将书本放下,等着蕲茝来给她擦手,口中问道:“又是去岁冰窖里存的葡萄么?”蕲茝道:“这是叶尔羌汗国今年的进贡。”殷芷沅取了一颗玛瑙般的葡萄放入口中,感受着它的甜美,点头道:“真甜,可有多的,给安成送去,她最爱这个。”蕲茝笑道:“皇上早就送了一筐到杨府。”殷芷沅点点头:“哀家记得往年的贡品葡萄都不算多,皇帝肯将整筐送出去,可见心里头惦记着安成这个姐姐。”蕲茝道:“正是呢,除了宫里几位主子有份,皇上就给秦王府和杨府送了。”
      殷芷沅点点头。若是往日里,她还要过问一句许太后知道了会不会又闹,不过如今皇后再度有孕,宫务又交到了贵妃手里,许太后纵要闹,贵妃也有的是法子让她闹不起来。
      上次鹦鹉事件过去之后,贵妃依旧是那个从容淡泊的贵妃,只是合宫上下对她的敬意之中,又平添了几分畏惧。皇后原本担心贵妃兄长得势之后会威胁自己的地位,见贵妃虽然挑了贤妃的事,对自己却依旧谨守本分,便也放下心来,一心一意保养身子,等着生下皇帝承诺的“宸哥儿”。
      宫中五年选一次秀,皇帝登基的头几年是宫里女人最少的时候,如今离下一次选秀还有两年多,新人未到,旧人又都有了规矩,正是最安宁清净的好时节。如今皇后明白事理,贵妃贤妃平分秋色,余下的僖嫔和沈昭仪都是温柔安静的,袁婕妤也能不生事,殷芷沅感到十分满意,只愿她这种清闲的太后生活能够永久维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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