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127、得宁馨儿凫趋雀跃

　　崇文十八年过得很是平淡悄然，许太后去世，官员百日除服，宫里却处处缟素，挂足了一年。便是出了杖期，皇后知道皇帝心中不称意，便干脆息了宴乐，年节也不大办，一切从俭。
　　皇帝服完二十七日，仍旧郁郁寡欢，身形看着清减，连龙袍上的玉带都宽了寸许。除了服也不往妃嫔处去，除了晦望朔三日仍旧歇在皇后的坤宁宫里，余下的日子都独宿在乾清宫中。多余的精力都发泄在了朝事上，原本处理朝政总是无可无不可的，只要觉得臣下说得有道理了，他都肯听，如今却费了心思琢磨起来，奏折上的披红多了一倍，叫三公三孤六位老大人老怀欣慰，激动得涕泪沾襟。
　　处理完朝事，再有余下的时间，便都在两位长辈处尽孝，六成时日都去了萱寿堂，四成则分给了慈宁宫，陪康贵太妃制了香，再带到慈宁宫点上，陪着殷太后读书写字。
　　殷芷沅知道皇帝是为着什么，许太后走了，他心里有个疙瘩，这辈子都消解不掉，只好发散在她和康贵太妃身上。让她诧异的不是皇帝的孝心，而是这份孝心竟能老老实实持续这么些时日。
　　要知道当初他宠幸白氏的时候简直要翻了天，可白氏以那般凄艳的方式退场，他念叨白氏也至多念叨到她头七，随后就丢开手去，复又流连花丛，承受美人恩去了。到后来他也绝少提起白氏，竟好似偌大一个后宫从未有过那样一个能歌善舞凌厉娇纵的女人存在似的。
　　便是夏氏也没得着他的念念不忘，为了夏氏关了沈康嫔这么多年，头几年还能说是为了夏氏出气，到后面旁人虽不敢提起，心里却都明白，皇帝并不是气还没消，只是纯粹地忘了把人放出来。
　　原以为在儿女之情上薄幸的人，在旁的情谊上也深厚长久不到哪里去，却没想到皇帝辗转徘徊在嫡母生母养母之间，拉扯搅扰出如同蚕丝般光滑细腻而又坚韧剔透的母子亲情，作得厚厚的茧，束缚住了自己。殷芷沅既希望他保持现状，做一个重孝道轻美色情深义重的贤明君王；又希望他早日破茧，在三位母亲之间博得一个问心无愧，坦然而没有负累地承欢于膝下。
　　比起殷芷沅，康贵太妃想得就没有那么多了。作为皇帝的生母，又是当年换子的惊天秘密的受害者，比起许太后这个加害者和殷芷沅这个沉默的见证者，她最清白，最问心无愧，也最坦然而又安逸地享受了皇帝的带着愧疚的孝心。比起儿子授意之下诸如严婕妤之流的陪笑承欢，自然还是儿子本人的尽孝更让她欢喜。儿子的陪伴多了，她脸上的笑影也多了。
　　恰逢许太后的白事，五年一度的大选意料之中地取消了，原本主理此事的内外官员是拿着取消和延后两个方案请皇帝选择的，他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取消，还说了一句：“若是母后病逝，朕还想着享乐之事，那也不配为人子了。”户部和司礼监原本就预备了两套说辞，若皇帝不选，那就是孝心；若皇帝要选，那就是顾着子嗣大计，反正都是满口的吉祥话。如今摸清了皇帝的心思，自然大吹大擂，将皇帝的孝心鼓吹得天下皆知。
　　宫里既无嬉游宴乐助兴，也无娇花嫩柳添彩，连新开的艳色花朵都叫宫人打落了去，满庭寂然。宫中上至妃嫔公主，下至宫女内侍，知道皇帝心绪不好，也都敛气屏声，不肯多言一句、多走一步，生怕哪里做得不好，勾起皇帝的愁思，引来无故加之的罪过。
　　因着宫里没有喜事，到四月里宝庆生下嫡子，洗三满月都没有大操大办，众人都知道沐夫人素来好面子，好不容易有了嫡孙却不能热闹一场，心里定然存了气，故而上至殷太后，下至皇后、安成公主等人，虽不能亲至，洗三礼满月礼都给得极厚，全了沐夫人的面子，好让宝庆的月子好过一点。
　　宝庆素来心宽，怀了身子更是一心一意养起胎来，便是沐竹因看她不顺眼，背着沐夫人和沐彦彰给她几句冷言冷语，她也只当没听见。孝期不能吃荤，且喜并不禁了乳蛋，她便一日一盅鸽子蛋补养身子，红枣燕窝之流再不能少，每日临睡前还要用一碗杏仁酪。沐夫人免了她晨昏定省，早上用过晨食分派完至善堂的琐事，她都要在至善堂后面的小园子里走动一圈，养活得气色红润，自怀孕到生产都没吃什么苦头。因她底子好，生下来的小少爷也是健康活泼，哭声响亮，小脚儿一蹬一蹬的，十分有力。
　　沐夫人自己生沐彦彰的时候无比艰难，孩子生下来弱相，哭声也好似哼唧，如今见到这么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岂有不欢喜的道理，抱在怀里亲个不住，洗三礼上还拿出来当年沐彦彰戴过的一副金锁片和一对金鱼戏藻的金响镯给孩子响盆。
　　这孩子就随了沐家族谱上的排行，取中一个“逸”字，黔国公亲自取了个“之”，大名就唤作沐逸之。沐家又添了下一代，干脆改了称呼，重新顺了行第，免得彦字辈和逸字辈都是“少爷”，叫人混乱。从此府中上下称呼沐彦彰为“世子爷”，称呼沐彦清为“二爷”，沐逸之就成了“大少爷”了。
　　宝庆这一胎沐夫人盼着生子，到行止这里她仍旧盼着生子。当年沐老夫人盼孙的时候沐夫人心里还捏着嫡子庶子的差别，如今轮到她自己当祖母了，心里想的却是嫡子庶子都是孙子，最好沐彦彰能开枝散叶，多子多福。
　　行止一开始确实也存过轻狂的意头的，可惜还没挣到通房的名号，就被宝庆敲打过一回。经由这一番，叫她认清楚至善堂的女主人是宝庆而非沐夫人，她虽是沐夫人给的丫鬟，从此却要在宝庆手底下讨生活。
　　同宝庆差了月份怀上身孕的时候，心底原先熄了的火星子又叫人拱了起来。同她一道当差的仰止嫁了人，如今留在府上当了个管事姑姑，听说当年的同伴怀了世子的孩子，心中酸涩难当，却还是忍耐着过来恭贺了一番：“若这一胎是哥儿，你往后腰杆子可就粗了。”
　　仰止说一半留一半，没说出来的那半句自然是“如果世子夫人生了女儿”，行止也确实发过美梦，若正头太太生了女儿，自己却生出儿子，占住了一个“长子”的名头，便是往后宝庆生出嫡子来，也越不过一个长幼的秩序去。黔国公的位子不敢肖想，自然是宝庆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来坐，可往后若自己的儿子出息了，家业里却也好拿一份大的。
　　沐夫人使了银子，叫常来的坐馆大夫看看这两个孙辈是男是女，有说两位都是哥儿的，也有说是一朵鲜花一个果子，却咬死了不肯说哪一位开得花，哪一位结了果。宝庆不过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可行止却听住了，还央了做丫鬟时要好的姐妹，往庙里求了符，悬在帐子上的银勺边上，保佑自己一举得男。宝庆的产期越是临近，行止往上房跑的脚步越是勤快，宝庆生产那一日，她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钻进产房里亲眼盯着世子夫人生的是哥儿还是姐儿。
　　等世子夫人生了一位健康壮实的哥儿的消息传出来，沐夫人欢喜得念佛，行止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了去，瘫软在椅子上半日起不来，坐在她边上的攒珠都拿眼睛看她。好不容易挣坐起来，擦干净了额上的虚汗，还要觍着笑脸拿着给小少爷做的绣活，往上房去凑趣。
　　宝庆生了嫡子，行止这一胎纵是个儿子，也不稀罕了。行止的心灰了一半，可还得咬牙撑住，纵然不是头一个孙辈，最好也还得是个儿子，若得了个女儿，且还有得熬呢。
　　怕什么来什么，到七月份，行止发动了，疼了一天一夜，挣扎着生出了个女儿来。
　　要好的小姐妹曾经叮嘱过她，当人小妾的，且得提防着大妇使阴招，专有那等嫉妒心强的大妇，买通了接生的姥姥，趁着小妾生孩子的时候动手脚，叫她往后不能再生。还有一等更狠心的，报了难产，再弄得一尸两命，也不是没有。
　　宝庆自然不会做此等下作事，可行止疑心生暗鬼，总觉得这一位看似笑眯眯的世子夫人笑里藏刀，自己算是青梅竹马伴着世子爷长大的，世子夫人如何容得下。孕期提心吊胆地检查吃食，生产的时候叫自己的丫鬟在产室里盯着，生怕一个疏忽遭了算计。
　　等平安生下孩子，行止满头大汗地躺在床上，听见接生姥姥低声说了句恭喜，声气不响亮，心中已自凉了一半，等听到那一句“是位千金”，更是泄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往枕上一歪，人就半晕了过去。
　　沐彦彰却很高兴，一转眼就儿女双全了，宝庆抱着新生的姑娘给他看，他虽不敢抱，却也笑着凑过去看她的小手小脚，还按着族谱上的排行，给这孩子取名为琴缘。沐彦彰这一辈四个姑娘行“因”字，顺着梅兰竹菊的排行来，下一辈行“缘”字，看样子是要比着琴棋书画来了，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生足四个女儿。沐夫人却生怕这名字真带出这个意头来，叫这一辈也和上一辈那样阴盛阳衰，干脆做主给琴缘取了个小名儿，就叫“招娣”，倒是叫沐彦彰哭笑不得。
　　到九月份，过了许太后的小祥，宫眷们次第除了服，宫里重新挂起彩绸，复又添了喜乐的颜色。殷芷沅把皇后叫到跟前，吩咐道：“如今除了服，永嘉和嘉善两个丫头也到了年纪，也该相看起来了。问问皇帝的意思，看他想把几个女孩儿许嫁什么样的人家。”
　　永嘉公主今年十五岁，嘉善公主十四岁，原本早一两年就该相看起来的，崇文十七年的时候，皇后才生育了五皇子，身体还没调养过来。十八年原说要开始相看的，又因为永嘉乃是皇后的头一个孩子，有心多留她几年，便一竿子支到了下半年。下半年又碰上许太后的白事，故而耽搁至今。且喜宫里公主的嫁资都是从公主落地就开始着手准备的，如今也不紧急，只差寻两个事事称意的驸马，一两年的功夫足够了。
　　皇后见殷太后所言正中自己的心事，忙道：“母后说得极是，儿臣也早就有了这个意思，只是才除了服，倒不好提起，怕皇上觉得儿臣不尊重圣慈母后。”皇帝给许太后上了十个字的谥号，比之历朝历代的皇后只减了一等，读起来佶屈聱牙，故而众人称呼起许太后来用的仍旧是她生前的徽号。
　　殷芷沅明白皇后的顾虑，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哀家明白的，你只管同皇帝说，添得一句是哀家提起的话头，他就不会怪你了。孩子们对逝去的祖母时时存着孝顺怀缅之心固然要紧，但婚姻生育乃人生大事，也不能耽搁了。”
　　回坤宁宫的路上，微风扶着皇后的手，便是一叹：“奴婢初进宫里的时候，听见宫里上至管事的姑姑嬷嬷，下至才留头的小宫人，个个交口称赞昭懿太后，还觉得是溢美之词，如今看着，太后娘娘真真叫人敬重。宫里的大小主子都受她的照拂，就比如咱们公主的事儿，太后早早想着，比亲祖母还更像亲祖母。‘细心周到’这四个字，落在小处不过是叫人心生好感，落在大处，真真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皇后点了点微风的脑袋，笑道：“你心里知道太后娘娘有多可敬就好，说话可要仔细些，话里话外莫要带出旁人。”
　　微风是知道皇帝生母是康贵太妃的事的，方才那一句“亲祖母”，可不就是贬了康贵太妃。若说慈爱，康贵太妃待皇子公主也好，毕竟是自己嫡亲的孙辈，怎么会不垂爱。可若要贵太妃如太后那般关心孩子们的成长状况、心理健康和人生大事，就不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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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解释：宁馨儿：这样的孩子，用于赞美孩子；凫趋雀跃：欢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