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6、单特孑立太后仙逝 ...

  •   一套丧仪分成两半,前半段照着太后的礼,告慰的是死者;后半截照着太妃的礼,慰藉的是生者,如此这般,皇帝心中满意,文武百官也不会觉得诧异,康贵太妃更不会有什么微词,许贵妃和三皇子官哥儿也能一尽孝道,许太后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惶惶无告,勉强算得上皆大欢喜。
      既有了章程,余下的事情便好办了。去年冬日里许太后病势汹汹,入秋等几个原就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便是许太后自己也自觉时日无多,零零星星地吩咐起了身后事。大殓的衣物和口含都早早地预备好了,还预备了一份财物,分给伺候着她走完最后一程的宫女们。许太后没有亲生子,唯一的女儿还死在她前头,除了侄女许贵妃,和一个许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再无别的念想,可就是这两个,她又有什么能留给他们的?她如今无权无势,孑然一身,能给许贵妃母子的,也不过是一个念想罢了。
      许贵妃紧紧攥着许太后留给她的一把牛角玳瑁的梳子,手背攥得发白,梳齿都印到她掌心里,留下一排密密匝匝的印子。许太后头发多,便是半百了发量也不见减少,一向嫌弃寻常的梳子梳得不透,这一把还是请了二十四司的女官传了话,觅着匠人专做的。如今梳齿上还挂着许太后的一根头发,她人却已经没有生气了。
      许太后虽然暴躁虚荣嘴巴坏,可她素来护短,对自己人那都是掏心掏肺的,许贵妃初入宫闱被皇帝扣了金宝,在宫中立足不稳的时候,许太后一力护着,后面她自己立起来了,许太后也仍旧处处提携她,生了官哥儿,更是看作眼睛珠子,待官哥儿比嫡出的太子还更好些。虽说她有一半是为着自己,可许贵妃却承了她的情,知道自己这个姑母是个心思赤诚的人。如今她就这样走了,瞻仰她的遗容,见她虽然久病,因为殷太后照顾得好,并不见消瘦憔悴,脸上也不是蜡黄惨白,只是嘴角的法令纹和眉心的儿字纹深深地蹙着,想来是时常多思忧虑,绝少开怀所致。
      许太后给许贵妃和官哥儿都留了话,不外乎勉励他们母子互相照应着度日,不该出头时便不要出头,要同皇后和殷太后处得好了,若真出了什么大事,许家都靠不住的话,求一求殷太后也许还有一条生路。
      她活着的时候心思浅显,又十足傲气,临了临了却忽然了悟,不再争那一口闲气,与半生视之为仇敌的殷芷沅冰释前嫌,还大有托孤的意味。
      殷芷沅本人也得了许太后留的只言片语,并一副金嵌玉的牡丹花纹头面,从金分心到水晶簪,掩鬓满冠顶簪围髻样样俱全。许太后素来不爱牡丹花,觉得这花儿矫情,只因文人墨客褒奖得太过,才顶了个国色天香的虚名儿,可殷芷沅却爱牡丹的珍贵庄重。入秋才将这一套头面送来,殷芷沅就知道这是许太后专门为她打的。难为她后头待遇降了等,自己手头都紧巴巴的,心里倒还念着她。
      便是许太后没有东西分送,殷芷沅也自会照拂她的身后事,如今得了东西,便更精心些。操持丧仪的时候,外头自有祀祭清吏司周全,内闱却也不能没一个主事,皇后虽然能体贴圣意,但矮了皇帝一头,行事自然缩手缩脚,生怕触着皇帝逆鳞。殷芷沅便干脆把事情接过,一应亲自吩咐着来。皇帝便是觉得哪一项上过奢或者过俭了,听闻是殷太后的主意,便也不会再拿出来说项。
      许太后举哀之日,上至殷太后,下至思善门前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并勋贵宗亲,齐齐哀哭,皇帝更是一马当先,扶着许太后的棺椁哭得直不起身,宗亲百官见了,倒是多叹一句皇帝纯孝,还有那能够在宫禁里头走动的堂客多说得一句:“皇上原就是许太后抚养长大的。”
      殷芷沅却知道,哭是真哭,可皇帝心里的那点子伤痛,却及不上酸涩来得多。这一哭哭的却不是子欲养而亲不待,而是尚未筹算偿还尽了恩仇,那人就这么去了,直教他在许太后跟前做不得孝子,在康贵太妃跟前也做不得孝子。
      是夜皇帝转头就去往萱寿堂,盘桓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想必是在细细宽慰康贵太妃。至于康贵太妃心绪如何,是畅快还是怅然,旁人再不知道。根据殷芷沅对她的认知,怕还是心软占了上风,只看哭灵的时候她并不似那些庶妃那般一味干嚎,而是真情实感地哭湿了一条帕子便知。
      丧期在秋日,天气清爽,倒是不比冬夏难熬。若适逢严冬酷暑,三日哭灵下来,少不得跟着过去几个体弱的老大人。宝庆是公主,又算是许太后的孙辈,沐夫人又有正一品的封诰,自然躲不过哭灵,位置且还排在前头。好在宝庆还怀着身子,谁也不敢叫她操劳着,非但沐夫人亲自看护着,哭的时候拿身子挡着她一些,叫她缓一缓,皇后也亲自吩咐下来,叫她支撑不住就去偏殿里歇着,用一碗热汤。
      宝庆哭得一会,便觉得下腹坠坠的疼,此刻也不敢逞强,由着宫人扶着进了偏殿。偏殿里也不独她一个,还有三三两两的大肚婆,并几个年老体弱的老夫人。宝庆走进去打眼一瞧,见福清公主大剌剌地坐在里头,眉心小小地一皱,面上却不显出来,还上前唤了一声“姑母”。
      许太后算是福清的庶母,洪武帝七年,定下嫡子、众子为庶母齐衰杖期的规矩,福清虽非许太后所出,也该为她服孝一年。可看福清的模样,非但以示哀痛的拐杖没有踪影,神情还分外飞扬,只差没把“大快人心”四个字写在脸上。坐在偏殿里歇息的非病即弱,福清正值盛年,又没有怀孕或是病痛的,混在一干老弱中间,别个都拿眼睛看她,她却十分坦然,只当看不见。
      宝庆知道缘故,可她素性沉稳,自然不会说破,接着身边那些年轻孕妇的眉眼官司,她也不去兜搭,两只手一上一下捧了肚皮,安安稳稳地坐着,宫人端了汤水过来,宝庆便小口小口地喝汤。
      福清公主的事情自有殷太后去管,连殷太后都不理会了,便也无人认真计较。宝庆喝完汤,垂着头想的还是自己家里的事。许太后新丧,明年原本轮上五年一次的选秀的,想必是要搁置了,虽不知道是取消还是延后,但对自己的婆母沐夫人来说,想必都是绝好的消息。
      竹因还未长成,明年的选秀轮不上,再有五年,到崇文二十三年那一回,她才是正当年。若明年的选秀取消了,相当于竹因直接少了整整一批的竞争对手;便是选秀延后一年,那也是好的,意味着她的竞争对手们少了足足一年积累资历和皇帝好感度的时间。
      对宝庆自己,兴许也是不坏的状况,沐家与皇族有亲,亲缘虽然逐渐淡了,却也是沾亲带故的。自丧葬日起,京城内外不得宰杀牲畜;停止音乐和祭祀活动百日;官民不得嫁娶。沐家要守规矩,接下来一年内都不用担心沐夫人想给儿子纳小,也不会有新的庶子庶女出生。
      只是自己的娘家妈只怕有些失落,弟媳妇庄氏才过门,夫妻和乐,黄氏正是盼着抱孙的时候,如今秦王有一年的杖期要服,最快也得一两年后,自己的小侄子才能问世。
      宝庆不知道,自己倒是和祖母殷太后想到了一块。殷芷沅听见黄氏夸赞庄氏行事周全,接到太后薨逝的消息时黄氏还在沐府看宝庆,庄氏已经吩咐人往外头订了素色的麻布,命下人裁起衣服来。若是坐着等到宫里发下料子去,再使人裁出来,只怕就赶不上哭灵了。思善门前哭灵的队伍里也不是没有仪容不整的官员命妇,这些俱都叫皇帝拎出来狠狠地发落了一回。这样贤惠能干的庄氏,偏生今年才嫁进秦王府就逢白事,替她叹了一回。
      许太后与殷芷沅平辈,殷芷沅是正妻,许太后再怎么有太后的徽号,在她跟前也不过是个贵妾,如今她去了,殷芷沅自不必给她披麻戴孝。可许太后晚年改了性情,也算与她交好,受了她的照拂,又给她留了那么些话和东西,殷芷沅也颇为感伤,故而自发地为她穿了百日的缌麻衣裳,慈宁宫里也去了喜乐的装饰,原本中秋刚过,屋子里那些花好月圆喜上眉梢图案的帘子毯子罩子还没撤下,如今全换成了莲青、湖蓝这样的淡色。
      燕桂正要进来回事,骤然听见殷芷沅叹息,还当她在缅怀许太后,上前宽慰了几句,觑着四下无人,方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问道:“太后娘娘,奴婢有一事要问您讨个主意。”殷芷沅看了她一眼,柔声道:“你说。”燕桂便道:“您先前让奴婢替您留一只眼睛看着玉树姑姑,如今许太后已经仙去了,奴婢想着,这差事是不是也该卸下了?”
      殷芷沅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出,闻言怔了一怔,这才笑道:“你想哪里去了?哀家让你留心玉树,可不是为了许太后。”燕桂闻言,也跟着一怔,愕然道:“难道您不是觉得玉树姑姑与寿康宫有勾连,才让奴婢替您看着的吗?”不等殷芷沅答言,她自己想了一回,抽得一口气:“难不成,上一回拿白氏私逃这件事算计您的,不是许太后?”
      殷芷沅听见这话,明白过来,燕桂原是想岔了。自己确实是因为白氏跑出长阳宫那回事,对玉树产生了怀疑,却不觉得收买了玉树,出动慈宁宫的腰牌,把白氏骗出来的幕后主使会是许太后。彼时许太后呆在鸦没鹊静的寿康宫里,满脑子盘算的都是自家的事,自怜自伤还来不及,哪里有功夫算计旁人。便是存了算计的心思,以她的智慧,也想不出这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妙计。
      就算说是许贵妃从旁协助也说不过去,动机不合理,目标和过程也不合理。许贵妃固然工于算计,却不会做这种风险远大于收益的蠢事,一个白氏的存在碍不了她的眼,除掉了殷太后,皇帝也未必会对许太后假以辞色,真到了两个太后都倒下的时候,渔利的只怕只有康贵太妃一个——自此她可是后宫里唯一的长辈了。
      燕桂却是因为从老宫人口中打探出了从前白氏入宫的时候,皇帝担心殷太后执意不放白氏入宫,请了玉树当说客,在皇帝与殷太后相争的时候,玉树还到寿康宫搬了许太后做救兵,母子二人轮番上阵,迫使殷太后松口。鉴于彼时玉树就与许太后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协作,燕桂便据此判定这一回依旧是许太后想借着白氏之事让皇帝与殷太后离心,博得自己翻身的机会。
      殷芷沅想明白了燕桂所想,倒是笑了一场,她也不打算将自己心中真正的怀疑对象说给燕桂知道了,毕竟没有明证,若此人是清白的,那就全是她自己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反而还会影响燕桂的判断。
      她只朝燕桂笑了笑:“不是许太后。这件差事一时半会还卸不得,还得劳你多留一个心眼子。至于哀家心里疑的是谁,就不先跟你说了,免得你先入为主,届时冤枉了好人,倒是哀家的不是。”
      见燕桂一脸凝重地郑重点头,殷芷沅心中觉得她可爱得紧,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还是那句话,你也别太当回事,或许玉树是清白的也未可知,只是哀家多心罢了。”燕桂摇了摇头:“您不多心,古语有云,防患于未然。玉树姑姑只是不小心失落了令牌最好,可若那令牌真是她给出去的,您不多加小心的话,能有一回,就会有第二回。”
      她本来想说一句“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话的,转念一想自己也曾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也算不得忠心,太后却依旧愿意信任她,对她委以重任,便将此话咽下了,心中暗自发誓一定要更加用心地当差,绝不辜负太后的厚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