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11、花仙会怜紫不成朱

　　皇后人猫俱获，便押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罪魁祸首加上藏猫的帮凶向皇帝复命，皇帝便责罚了两个宫女，又命身强力壮的内侍将野猫掼死，为鹦鹉报仇，又好生陪伴抚慰贤妃，送了她一只八哥儿解闷。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
　　就在事件平息的第二日，长乐宫的守门侍卫开宫门的时候，赫然发现昨日掼死的那只野猫，正高高悬挂在长乐宫的宫门口。
　　此事本来可大可小，要是侍卫能持得住，早早禀告到殷芷沅这里，抑或是皇后那里也好，她们定然会第一时间命人将猫尸收拾掉，毁尸灭迹，将事情瞒下去。再秘密寻访挂尸人，在贤妃不知情的前提下解决此事。可是侍卫哪里有这样细密的心思，只觉得事情落在自己职辖之内，便该早早报告给上峰知晓，好撇清自己的责任。
　　于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贤妃就听说了自家宫门口挂着猫尸的事情，虽然她的宫女墨雨尽忠职守，没让贤妃看到半点她害怕的场景，但娇气的贤妃还是好一阵尖叫哭泣，闹了半日，早上的请安也没去，竟发起高烧来了。
　　挂尸之事，不必多问，便知是谁。“贵妃不满贤妃咄咄逼人，险些逼杀自己爱宠，因此在事情明了之后略施报复”，这样的事情本是小事，但把贤妃吓病了，小事也变成大事了。
　　事情传到殷芷沅耳朵里，她也吃了一惊，再没有想到素来不愿生事的贵妃居然能做出这等事来。足够大胆，也足够狠心。看来从前的岁月静好只不过是因为没有施展的舞台罢了，如今许行羽入仕，台子给她搭起来了，许贵妃也不是省油的灯。
　　看着自己的爱妃烧得双颊通红，母子连心，连着乳母怀里的小皇子都放声哭泣，皇帝虽然心疼得肝肠寸断，恨不得以身代之，却也不能随意处置后台很硬的贵妃，于是一甩手，又把事情交给了漂亮地解决了鹦鹉事件的皇后。
　　可是皇后又倒下了，这一次自然不是装的，而是又怀孕了。
　　一国之母怀孕，乃是天大的喜事，喜事当前，这等宫妃小打小闹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最后这件事情以当时掼死猫儿的小内侍没能看守好猫尸，受了处罚了事。而皇后有喜，热闹了一日之后，贤妃的高烧已经退了。
　　这场高烧来得快也去得快，对于贤妃这种体弱多病的病美人来说，本是一件好事，可是落在旁人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长乐宫里，墨雨守着大病初愈的贤妃，落泪道：“娘娘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大病一场，衣裳都宽了两指，外头的人却胡乱嚼舌，说娘娘装病争宠。”贤妃笑了笑：“本宫的坏名声，宫里还传得少么？”墨雨愤然道：“到底是何人在损毁娘娘令名，从前奴婢觉得是皇后，如今看来，却该是贵妃！”贤妃握了握墨雨的手：“别胡猜了，左不过是本宫不得两宫太后喜欢，又太得皇上喜欢，众人恨人有笑人无罢了。皇后和贵妃远比本宫高贵，本宫身上又有什么值得她们下手的呢。”
　　墨雨心疼地反握住贤妃纤瘦的手指：“这还用说，定是因为皇上一个月能有七八日翻长乐宫的牌子，她们担心您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贤妃咳嗽两声：“那只黑猫的事，确实是本宫不是，本宫伤心太过，一心想要拿它给本宫死去的宝贝儿偿命，把贵妃逼急了。”墨雨急道：“纵是娘娘的不是，贵妃也该体谅娘娘是苦主，好生说开了便是，明知道娘娘怕猫，如何能这样吓娘娘呢！”贤妃摇了摇头，一滴清泪顺着眼尾落进云鬓之中。
　　慈宁宫中，殷芷沅也正在就此事询问贵妃：“哀家眼里的贵妃是个聪明隐忍的孩子，怎的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许贵妃一脸倔强地答道：“娘娘谬赞了，臣妾实在是当不起‘聪明隐忍’四个字。”殷芷沅叹息一声：“其实哀家能够明白，你入宫三年，也做小伏低了三年，事事隐忍低调、委屈求全，一朝扬眉吐气，终于不必忍了，再遇到事情，又如何忍得住？”
　　许贵妃一偏头，仿佛决然地将泪水甩在脑后，就能不暴露她此刻的荏弱：“娘娘既然明白，又何出此问？”
　　殷芷沅看着眼前倔强的少女，不由暗叹一声。于旁人来看，贤妃口口声声说杀死自家鹦鹉的必然是贵妃的煤灰，不过是正常的推断，顶多是痛失爱宠之后态度凌厉尖刻了些，将猫尸挂在长乐宫宫门外，是贵妃太睚眦必报了。但殷芷沅能够明白，鹦鹉事件看似不是什么大事，却是压垮贵妃的最后一根稻草，整整三年，贤妃和贵妃之间的龃龉数不胜数，十次里有九次是贵妃让步。
　　如今不必忍让了，那些压抑了整整三年的委屈与愤怒，终于爆发出来，主宰了贵妃的情绪，令她做出这样看似阴狠，实则幼稚的事情来。
　　殷芷沅放柔了声音，回答道：“哀家有此一问，是因为哀家觉得，贵妃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像是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的样子来。忍字心上一把刀，这滋味确实不好受，忍一时越想越气，更何况你忍了三年。可是这样做坏处显而易见：贤妃怨恨你；皇帝心疼贤妃，冷遇你；皇后怨你多事；许太后和哀家见后宫不宁，也会觉得头疼。贤妃吓得大病一场，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贵妃老老实实地答道：“解恨了，心里痛快。”
　　殷芷沅被噎得笑了，贵妃看着殷芷沅的笑脸，竟也跟着笑起来。殷芷沅看着她精致而又桀骜的眉眼，点点头：“也好，人活着不就是为着争这一口气。倘若这一口气都淤积着，活着也没什么趣味。念你是初犯，没酿成什么恶果，你心里也还算明白，哀家不责罚于你。只是下不为例，你可记着了？”许贵妃收敛脸上笑意，肃容道：“太后娘娘宽慈，多谢娘娘指点，臣妾记下了。”
　　五月中旬，端阳刚过，天气晴好，溽暑未至，正是冶游宴乐的好时候。乐浪公濮氏园子里的芍药开得正好，便在自家园中摆了场花仙会，请交好的公侯世家赏花。
　　濮氏乃前朝后妃母家，家风清正，这一代的乐浪公交友广泛，因此花仙会办得十分热闹，非但韩国公李家、颖国公傅家、济宁侯顾家、新宁伯谭家等等贵族都有内眷到场，连光禄大夫杨家、荣禄大夫刘家这样的当朝皇亲也赏光莅临。
　　安成公主到达的时候宾客约摸来了一半，乐浪公府的女主人裴氏亲自迎出来，脸上挂着甜笑，携着安成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做了母亲，模样越发好了，这脸儿跟水蜜桃似的，我见了都想咬一口！”安成笑道：“你还说我，你们莹姐儿该六岁了吧，瞧你的模样，说是二八娇娃都没人不信。”
　　裴氏年长安成几岁，也是贵族出身，两人在闺阁中也曾一起玩过，算得上手帕交。裴氏将安成引上座，又去招呼别的贵妇人。与同席的夫人们见过礼，安成方开始打量园中景致，果见大盆千娇百媚的芍药花次第摆在宴饮处，十分艳丽。环顾四周，又见远处另一桌的上首坐着福清公主，脸颊比上次端阳节见面的时候又瘦削几分，正神色倨傲地跟一个上前攀谈的夫人闲话。
　　安成撇过头去，免得与福清对视，心中暗暗赞叹一声裴氏体贴，知道姐妹二人之间面和心不和，便将二人座次排得这样远。
　　安成虽然不去看福清，心中却忍不住要叹，同是公主，福清跟自己相比，实在是薄命了些。母妃被许太后强行殉了，又无一母同胞的兄弟，宫中半点依靠也无；母妃生前为她精挑细选的驸马虽是才俊，却非良人。那刘全让身为荣禄大夫之子，心中是存了读书入仕的心思的，谁料天降公主将他砸了个晕头转向，一生雄心只好砌进了公主府的墙角。淑妃挑驸马的时候又要看家族是不是富贵荣耀，又要看驸马本人人品相貌，偏生忽视了性情志向是否与自家女儿相投，因而造就一对怨侣。
　　如今自己的儿子都过了周岁了，福清膝下半个子女皆无，夫妻两人甚至两地分居，福清独自住在公主府，刘全让仍和父母兄嫂一同住在刘府。
　　而自己从出嫁以来，寝屋还不曾空过，想着自家夫君温柔小意的模样，安成不禁脸儿一红。
　　吉安侯陆家的夫人走上前来，亲亲热热地挨着安成坐下，口中道：“臣妇要挨着公主殿下，沾沾您的福气。”安成回过神来朝她看去，见陆夫人的手正温柔地落在小腹，便也笑道：“陆夫人这是有喜了？”陆夫人笑着点点头：“日子尚浅呢。”安成忙笑着恭喜，又道：“上个月我们君玉抓周，见卫国公府邓夫人挺着孕肚，今儿怎么不见，我们倒是可以一起论些育儿经。”陆夫人道：“荣娘产期将近，今儿没来呢。”
　　安成点点头，又见裴氏亲自引着一位穿着天水碧的夫人进来，身形好生眼熟，不由看了过去。等那夫人在隔壁落座，转过头来，安成面露笑意，唤道：“嫂嫂！”说着便站起身来，正要前去相见，又不好冷落了陆夫人，便向她笑道：“陆夫人可要同本宫一道去见见本宫那嫂嫂？”陆夫人闻言，便知来人正是先太子妃黄氏。
　　先太子新丧那几年，太子妃伤心过度，闭门不出，近几年才奉昭懿皇太后谕令，偶尔出席一些贵族的活动。陆夫人过门未满一年，细论起来尚未和太子妃打过交道，如今当面拜见还是头一回。她细细端详着，见黄氏容貌清丽隽美，举止端庄大方，她身边的小女孩小小年纪也进退有度，不由心生仰慕亲近之意。
　　未几，宾客陆陆续续来齐，宴会便也开席。裴氏是掌家的好手，这花仙会办得十分热闹不提，座次也排得极好，将关系亲近的排在左近，因此席面上的流水才过了一道，夫人们都已打开了话匣子。
　　以先太子妃黄氏为首的这一席上，坐的是女儿年岁相仿的几位：茆郡王府的朱夫人带着独生女朱楣，韩国公府的李夫人带着两个嫡出一个庶出的三个女儿李芳、李菲和李芬，以及徽先伯府的桑夫人带着两个嫡女桑久霏、桑久霁。
　　再加上乐浪公府的嫡女濮琇莹，几个小姑娘都是六七岁的年纪，很快就熟识了，一道玩乐起来。濮琇莹不过六岁，倒是颇有主家风范，将几个小客人招呼得极好，翘着兰花指将一叠珍珠糕推到还有点拘束的宝庆公主面前，细声细气地说道：“姐姐尝尝这糕，极是养人的。”又去招呼李家庶出的李芬：“妹妹在家爱玩什么？在这里只同在家一般，莫要拘束。”
　　小孩子家家说着大人话，引得席上的夫人抿嘴而笑。大人们先时还留着一只眼睛看着，后来见她们玩得甚好，又有丫鬟盯着，便也放心赏起花来，任她们自耍。
　　宝庆还不惯同人交际，虽然在家跟着女先生学过规矩，女六艺也多少说得上来，无奈性子腼腆，真到交际的时候还是十分怯场。比起李家女儿的大方，桑家女儿的活泼，便显得有些木讷拘谨。好在莹姐儿面面俱到，见她不多话，便处处留心着，不让她受到冷遇。
　　大盟朝嫡庶分明，小孩子的圈子里也秩序俨然，嫡女自是同嫡女一块玩乐，庶女也有庶女的阵营。李芳很快和桑家女儿熟识起来，李菲也同朱楣说到了一处，李芬见众人不理会她，便主动坐到宝庆身边，同她交际道：“她们都不同你玩，你也不是正头太太养的罢，我们一道，我叫李芬，你叫什么？”
　　小人儿声音爽脆，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宝庆小小的脸儿紫胀起来，嗫嚅着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