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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生恩养恩左右为难 ...

  •   贵妃如此想着,但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皇后并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虽然在尚未诞下太子的时候,面对贤妃的受宠、自己的才干,她确实很有危机感,但在皇后儿女双全地位稳固之后,她从未对过去耿耿于怀。
      既然她能够宽恕自己年轻时的挑衅,想必也不会把如今已经懂得收敛气焰的贤妃视作大敌,秉着“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的念头过来抬举自己。退一步讲,就算皇后是为了制衡贤妃,也没有必要抬举失势失宠的自己,大可以从那些最末入宫的年轻妃嫔里挑选一个懂事乖顺的,与贤妃打擂台。万安宫里的董才人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她学过跳舞,在白氏死后成了宫里唯一一个能歌善舞的妃嫔,颇得皇帝青眼,又很懂得眉高眼低。
      皇后见贵妃沉吟不决,便笑道:“你可是觉得本宫在怜悯你,故而不肯折腰?你大可放心,本宫未曾存这样的念头,只是觉得官哥儿小小年纪就要看人脸色过活,心中很是不忍。”
      许贵妃忙道:“臣妾不敢作此想,臣妾只是觉得,您的恩情厚重如斯,臣妾无以为报。”皇后笑道:“你能为本宫分忧,已经是极好的报偿了。”许贵妃便不再辞谢,示意身边的宫人接过那一叠尚服局、尚功局递上来的表,口中道:“既如此,臣妾便谢过您的抬举,臣妾愿意为您分忧。”
      许贵妃刚离开坤宁宫,皇帝便走了过来,皇后看见皇帝过来,有些惊讶,连忙起身迎接,笑着问道:“皇上怎么来了?”皇帝笑道:“你如何连这都忘了,今日是晦日,合该是你的日子。非但今日,明日朕也是要歇在这里的。”皇后闻言,这才想起来今日确实是八月的最后一天,便笑道:“确实是臣妾忘了,只是寻常您都是用晚膳的时候才来,今日来得这样早,倒是叫臣妾受宠若惊了。”皇帝道:“今日奏折不多,朕难得闲暇,过来看看你。”
      他拣了一个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的楠木椅子坐下了,以手支颐,笑吟吟地看着皇后,皇后被他看着有些不自在,脸颊上泛起两朵红晕。
      一面娇羞,一面暗恨自己不够庄重,总也做了十来年夫妻了,如何仍旧如情窦初开时那般,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抹微笑就不知所措呢。
      皇帝慢悠悠地同皇后说了些家常,忽然道:“是了,方才朕过来的时候,隐约瞧见一人从你宫里出来,那是哪一个?”皇后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能和皇帝说的,便如实回答道:“那是许贵妃,臣妾叫她来,是想请她协理宫务。”皇帝忙关切道:“可是冗务累着你了?可要朕再多擢选些女官供你差遣?”皇后感受到皇帝的关怀,觉得心中一暖,笑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并不是忙不过来,实则是……”
      皇后将自己的考量说了出来,无非是忧心宫里人拜高踩低,让许贵妃和三皇子处境艰难的事。皇帝闻言,不禁有些怔忪。
      隐约记得自己得知身世,发觉许太后并非自己的生母,反而是让自己的生母困顿半生、残忍地将自己的姨母殉葬的罪魁祸首,约摸是在冬至那一日,眼看将要两年了。这两年,他从未踏足寿康宫半步,许太后过得如何,是否缺衣少食,膝下是否有人承欢,是否如许贵妃和三皇子一般感受到世情冷暖,他一概漠不关心。
      其实心里还是有答案的:有做事公允的皇后在,许太后定然是衣食无忧;许贵妃时不时往寿康宫里去,他也有所耳闻;还有殷太后,在许太后失势之后,去往寿康宫的频率竟然比失势之前勤了些,他心里也有数;至于短视者的拜高踩低,他也是清楚的,譬如严美人的另谋高就……
      他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那个他呼唤了二十余年的“母妃”的模样,她总是强势而又张扬,上了年纪之后,眉宇间就镌刻上岁月的痕迹,唯有笑起来的时候隐约看得出当年明艳飞扬的影子。她是那么骄傲的人,如今除了一个“太后”的招牌,什么都没有剩下,想必是痛苦到了极处罢?可她不过受了不到两年的苦,足以偿还自己真正的母亲含辛茹苦隐忍二十余年的艰辛吗?足以给被迫殉葬的姨母偿命吗?
      可她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又该如何清算呢?将她抛弃在冰冷的宫禁之中,就是自己的跪乳之恩、反哺之义吗?
      有一种念头模糊地哽在他的心头,绝对不能宣之于口,却在他的灵魂深处日夜叫嚣,从未止歇。
      他也想对她好,想要温柔地对待她,想要些许报偿二十余年的母子亲情。只是他不能这样做,所以说,如果这时候能有人替他对她好,他会感激不尽。
      那一日看见三皇子从寿康宫里出来,他其实心里非常高兴,这个特别的孩子,身上牵连着他和许太后的血缘,将这一对半路的母子萦系在一处。他能够代替自己去孝敬许太后,或能告慰自己内心深处的愧疚与歉意。
      许贵妃也是一样,她能够不惧所谓的“连累”,一如既往地孝顺许太后,还能教养出三皇子这样有孝心有担当的孩子,他其实颇为满意。
      还有殷太后,这一位嫡母的胸襟,实在是令他感佩不已。如果说许贵妃的探视于许太后而言,只是杯水车薪,能些许改善她的处境,那么殷太后的示好便是雪中送炭,她的态度如同风向标,左右着宫人们对待许太后的态度。在自己与许太后决裂的微妙时刻,极好地缓和了底下的暗流。
      而皇后,也不愧是殷太后中意的皇后,继承了她的处事态度,公允而又宽厚,愿意对处在逆境中的许贵妃母子施以援手。念及此,皇帝看向皇后的神情更加柔和了几分。他柔声向皇后道:“朕将后宫交给你打理,一向很是放心。你也果真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皇帝破天荒地整个下午都在坤宁宫盘桓,是夜,更是千般温柔,直教皇后如入云巅。皇后险些因为这般温柔的殊遇流下感动的泪水,要知道,皇帝虽然一直遵守着晦望朔之日必然在坤宁宫留宿的规矩,却不过是为了维持皇后的体面,实际上两个人已经许久没有行过周公大礼了。
      皇后深知自己容色平常,年纪渐长,韶光不再,更是连年少时那几分清秀讨喜都不复存在,夫君的冷淡也是情理之中。况且虽然色衰爱弛,皇帝却能做到面子上的尊重,言谈之间也待她分外柔和,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揽镜自照的时候,又如何能不黯然神伤。许贵妃比自己要大上几个月的,如今依旧明媚鲜妍,反而比少女时代更具几分威仪和英气;姜贤妃也不过小自己半岁,容貌依旧如新开菡萏,娇弱不胜,圣宠不衰。
      自我安慰的道理说了不知几何,无非是那些空洞淡渺的话:自己儿女双全,地位稳固,便是无宠也可平安一生;身为皇后应当庄重,岂能期盼这等儿女之事;宫中无幸者何止一人,诸如僖嫔纪氏、美人严氏不都是深宫寂寞,也未见何人生出落寞怨怼之色……
      说得多了,嚼得烂了,心中那一丝苦涩非但未能消解,反而愈演愈烈,却终于在此时此刻,如饮仙醪,如尝甘醴,从前的苦变成回味的甘,让她可以暂时放下皇后端庄持重的担子,纯粹地以一位妻子、一名女性的身份去爱自己的夫君。
      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触动了皇帝,引得他给予一宵好梦,可随后的日子里接二连三的宠幸,让皇后意识到这并非皇帝的心血来潮。
      贤妃得幸,旁人还要酸几句,可帝后感情和睦,旁人心里再怎么不是滋味,也不敢显露半分,何况皇后行事公允,能令六宫信服,不少人都曾承蒙皇后恩惠,更是由衷地为她高兴。
      殷芷沅看着皇后色如春花的模样,笑道:“皇帝可算是开窍了,知道我们茵姐儿的好了。”皇后面泛桃花,低下头含羞笑道:“连母后都来打趣儿臣。”殷芷沅笑道:“这有什么,帝后感情和睦,乃是举国上下都乐见的好事,有什么可羞的?”
      两人都不是轻嘴薄舌的性子,些微打趣了两句,便点到为止,殷芷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皇后,她如今得到雨露滋润,气色神态自然不比往常,确实比平日里更美了几分,可是皇帝在美色一道上的挑剔程度和喜好,她还是清楚的,曾经令他痴迷的姜贤妃、白淑女、夏康嫔,哪一个不是风姿楚楚的大美人?若单凭容貌,皇后是入不了皇帝的眼的。她不由有些好奇,便问道:“同母后说说,你是如何笼住那匹没笼头的马的?”
      皇后从娇羞与喜悦之中回过神来,听见殷芷沅问话,也跟着露出迷惑的神情,摇头道:“不瞒您说,儿臣自己也纳罕。是在八月的月末那一日,皇上忽然早早地来到坤宁宫里……”她将那一日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皇上问过儿臣让许贵妃协理宫务的事情之后,许久没有说话,神色却变得十分柔和……”
      殷芷沅思忖片刻,点头道:“想必皇上见你贤良淑德,堪为妇德典范,不妒不怨,还有一颗照拂庶子的慈母之心。”皇后被殷太后的夸赞说得心中喜悦,口中逊谢着,心中也认定皇帝是被自己的贤惠打动了。
      可殷芷沅心中却隐隐有一个猜测:皇帝对许太后的感情十分复杂,并不是单纯的一个“恨”字可以囊括的。再联想到皇帝很长一段时间都对自己格外尊敬,就连白氏之死都未曾撼动他和自己之间的感情,她不得不提出这样一个假设:皇帝对自己的好,有一部分,是出于对自己善待许太后的感激。
      若这个猜测成真,那有些事情就值得玩味了:譬如背叛许太后转投在康贵太妃麾下的严美人,虽然明面上得到了皇帝大批的赏赐,实际上却得不偿失,反而失了圣心。难怪严美人明明生得婀娜娉婷,得幸的频率却比不上诸如方婕妤之类容貌远不如她的人。再如许贵妃和三皇子母子二人,虽然如今如履薄冰,饱尝冷眼,实际上却极有可能因为皇帝对许太后的感情而得到隐形的同情,只是不知道这一份同情有多少分量,能否成为三皇子争夺储君之位的助力。也难怪许贵妃一改张扬而又睚眦必报的性子,低眉顺眼地承受种种苦楚,想必也是参透了皇帝这一层隐秘的心思,故而以退为进。
      殷芷沅收回思绪,脸上笑意不变,看着皇后沉浸于爱情的甜蜜之中的模样,心想,无论皇帝是因何施惠于皇后的,这一份宠爱始终是一件好事,若是皇后能趁着这个机会再为皇室开枝散叶,就更好了。
      又勉励了皇后几句,殷芷沅便有些乏了,如今天气转凉,她愈发困倦,只好多给自己找点事做。皇后见殷太后没有别的吩咐,便起身告辞,殷芷沅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笑道:“是了,还有一件事,同你说起一声:等开了春,宝庆就要出嫁了,哀家意欲接她到宫里,亲自调理她,约摸待两三个月,就跟着哀家住在慈宁宫里。”皇后连忙应了声“是”,回到坤宁宫,便吩咐宫人依照永嘉她们的份例,准备好宝庆的月例,再打发人去知会两个女儿,给堂姊预备添妆。
      九月中旬的时候,殷芷沅便将宝庆接到了慈宁宫中。
      宝庆正值二八芳龄,花骨朵一般的年纪,本就是娴静之人,定亲之后又是做针黹,又是学理家,出落得愈发沉稳贞静,穿着一身缃色缀着米珠攒成绣球花的夹袄,配秋香色绣着花鸟图样的湘裙,口称“祖母”,含笑向她行礼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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