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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彼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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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凰整个人挂在崖壁上,只露出了一个头,如果是在平常夜箴肯定一眼就能发现她,而如今他的目光即便从她这个方向扫过,也看不到她了。
“曦凰,你再躲着,我可生气了。”他往前跨了两步,断崖就在他面前,咫尺的距离,他再走一步就要踏空了。
“师傅。”轻软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夜箴转身,佯怒道:“你这丫头,又胡乱走动。”
那双眼明明是在看着自己的,而他却已见不到她伤心哭泣的样子。泪水淌过眼角,她语声哽咽,“师傅,你的眼睛看不到了,是不是?”
他怔住,双唇紧抿,看着她的眼不自觉的垂下,“没有,你不要瞎想。”
“没有?”曦凰涩然低笑,“怪不得你要我穿白衣,因为你只能看见……”
“曦凰。”他出声打断她的话,却不再辩驳,“只是暂时曝盲而已,会好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想让你担心。”他说的平常,而曦凰目中戚色却一闪而逝,“是不想让我担心,还是觉得我压根帮不上你的忙,所以不屑对我讲?”她语声激越,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
“曦凰,你别胡思乱想。”他低声呵断她的话,飞扬的眉紧紧皱起。
曦凰深吸一口气,反手抹掉眼角泪痕,“师傅,是我莽撞了,你别生气。”她伸手握住他的手,他手指微颤,却并没有拒绝。
两人攀下崖壁,崖角前的水面上飘着一只青竹筏,撑船的长篙被插入深水处,露出水面的那一截上系着竹筏让它不至于飘走。
曦凰先跳上竹筏,将筏子调整了下方向,才对夜箴说,“师傅,我将竹筏停在了你脚下一尺处。”
夜箴脚下一跃,踩上了竹筏,筏子不过稍微倾动了一下,也无须曦凰费力稳住,她拔起长篙握在手中,对站在另一角的夜箴说,“师傅,我们走了。”
长蒿破水,青竹筏悠悠荡在水中,像是一片扁叶。水道没有分岔,又是顺流而行,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曦凰手中撑着篙,清晰的感到水下确实有不少东西,时不时的撞到长篙上,力道都是不小。
越是靠近来时的水滩,顶上的钟乳就越少,光线也就更加暗了。
很近了,大概还有五六篙的距离,曦凰回头对夜箴说,“师傅,马上到岸了。”
夜箴站在竹筏尾端,微微撇头,像是在侧耳细听,忽而大喝道,“曦凰,小心。”话声未落,面前河水乍然破开,有什么东西自水中冲天而起,曦凰来不及转头,可她听风辨位的本事不差,手中长篙抓势如枪,朝那团黑影刺去。只听得一声怪嗷,那团身影又跌入水中,一时水花四溅。
黑暗中诡异的平静,曦凰戒备的四下环顾,手下长篙不停,“或许是食人鳜,只要上岸了就好。”
夜箴默然,没有说话,而曦凰却知道那根本不是鱼,那是个人,被啃噬的七零八落的一个人。
不管是鱼是人,只要上了岸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曦凰手中动作愈发利落,眼见着还差两篙就能靠岸,竹筏却突然一阵强烈的晃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强顶,曦凰忙将长篙插入水中,意图稳住竹筏,间隙不忘回头去看夜箴,“师傅,你小心。”
夜箴半蹲着身,一手按着筏子,一手幻化出灵光长剑,猛地朝筏子中央劈去。
“不要啊,师傅!”曦凰只来得及叫出这么句话,竹筏已经被劈成两半,窄小的筏子经不起大力,曦凰即便手中撑着篙也已经稳不住了,两人双双落入水中。
落水前曦凰脑中一片空白,待冰冷的水浸透衣服刺入肌骨的时候,她蓦然清醒,脑子里有个很强烈的意识,疯了般的盘桓鼓胀。
耳中只有水流轰轰的鸣动声,完全不能用声音来辨别周围情况,而水中漆黑,也是她目力所不能及的,她双手胡乱摸索期望能找到他,可每一次划动,手中都是空空。
身旁水波鼓动异常,她还来不及欣喜,腰腹上已经受到重重一击,她痛的几乎摒不住一口气,这时才想起此条水中豢养着食人鳜,那种异常变态巨大能将人撕裂的怪鱼。
奇怪的,她并不害怕,依旧在水中张手摸索,心中一遍遍的唤着他的名字,期望他能感应。
漆黑的水中有光点亮起,碧惨惨的绿色,二只,四只,八只越来越多,越来越近……是食人鳜群,兴许是闻到了活人血液的味道,正密密麻麻的朝她的方向涌来。
在水中与这种恶鱼相博是没什么胜算的,曦凰自己也知道,或许现在马上游走还有一线生机。
她解下腰上绸带,腕间发力,细长的绸带化为练龙,在水中劈斩出声势。
如果找不到他,她绝对不走。
背后有东西迅速迫近,曦凰旋身,手中长带力挟千钧的朝那团东西抽去,可惜落了个空,在水下身手施展不开,待再要运气时那人已至面前,那双眼在水中清空净澈。曦凰先是愣住,继而心中狂喜。
是他……还好……还好……
夜箴抱住她的腰,带她往岸边游,后面那群食人鳜汹涌而至,水中是密集的尾鳍摆水声,哗哗哗的越来越近。
曦凰靠在他的怀中,心中宁定,似乎只要有他在身边,世上便再无危险。
长带挽在手臂上,浮荡水中,大群的食人鳜从他们身旁游过,对他们视若无睹。幸而离开水岸不远,夜箴带着她划了没几下水就触到了石岸。
两人破水而出,曦凰大大吸了几口气,整个人虚软的靠在岸上,夜箴扶住她的腰直催促,“快上岸。”
“恩。”曦凰双手撑地利落的翻上石岸,待要回身去拉夜箴时,突然看到他背后冒出一个头,长发凌乱散在水中,随着波纹荡漾开来。脸颊上生生被挖了两个血窟窿,一双眼怒目圆睁,样子阴惨而恐怖哪里还有当初一笑倾城的妩媚。
曦凰惊住,忙将夜箴从水中拉出来,手中长带紧握,戒备的看着水中狰狞的脸孔,夜箴看不到,却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遂问道,“怎么了?”
“好像是……”曦凰才说了几个字,那个头颅突然翻了个面,脸孔朝上,滴溜溜的随着水波浮动,周围不时冒着气泡,鱼鳍划水游过,纵横交错。头颅在水面没颠几下,就被水下的食人鳜扯住头发拉入了水中,曦凰咽了口干沫,摇头,“没事了。”
“那我们走吧。”夜箴说。
曦凰拉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外走,经过嵌有鲛人灯的甬道时,她细心的发现灯中点着的迷香似乎已经没了,她回头望夜箴,禁不住莞尔。
走到尽头的时候,一道巨石挡住了出路,进来时她没能瞧见触动机关的暗格是在哪块,不过猜想应该是嵌在这左右石壁上的,她指尖小心仔细的慢慢摸索,从石门旁开始,可是待她将左右两面石壁差不多都检查了一遍后,依旧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
奇怪了,她走到石门前,开始在这上面寻找蛛丝马迹。
“曦凰,你在干什么?”一直默不作声的夜箴忽然开口。
曦凰依旧在石门上一段段的摸索,头也不回的说,“找出去的机关。”
“在你脚下。”
曦凰愣住,回头诧异的看着他,他的身影几乎要融入了黑暗中,“师傅,你说什么?”
似乎有淡淡笑声传来,“我说,开石门的机括在你脚下。”
“哦?”曦凰低头,随意踏了两脚,感觉地上的石胚非常结实,如果真是开门的机关,恐怕非得使上大劲才能将门打开了,她刚想运功一脚狠踩下去,夜箴的声音又不急不缓的传来,“你只用半分力就可以了。”
“好。”曦凰应声,一般人或许很难准确的控制施力大小,但对于高手来讲,说只用半分力是连一厘一毫都不会出现偏差的。
一脚下去,足下石胚果然沉陷半寸有余,眼前巨大的石门轰然洞开。
曦凰欣喜,“师傅,你怎么知道机括在脚下的?”
夜箴慢慢朝她走近,浅笑,“我进来的时候就觉脚下有异了。”
“我怎么都没感觉的。”曦凰低声咕哝,方才她少说也在这块地皮上来回好几次了。
“你江湖经验少,再过些年恐怕也没什么机括能瞒住你的眼了。”
听他这么说,曦凰眉目舒展,开怀不已,“我一定不会让师傅失望的。”
夜箴勾唇露笑,赞允点头,“你从来不曾让我失望。”
曦凰搀着夜箴,两人走出山洞,她脚下蓦地定住,夜箴觉察出异状,低声问,“怎么了?”
看着满天烈焰猩火,曦凰秀眉微蹙,“有人在搜山。”继而一想,豁然开朗,“是骁骑营,没想到他们也会在今夜动手呢。”
“我们退回去,晚些时候再下山。”
晚风寒意很重,两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被风再一吹,那冷意直刺入骨。
“恩。”曦凰点头,夜箴现在身上有伤,凡事都要以他为重,况且万一不小心撞到骁骑营的人反而难以解释,孤男寡女的何以会半夜三更出现在树林里?虽然她并不在乎这些琐事,不过能免则免。
两人退回甬道,因为曦凰不想看到那些鲛人灯,可偏偏只有那里是有光的,折中之下,只能捡了块稍近不太远的地方坐下,即能照到光,又不用一抬头就看见鬼气森森的鲛人。
“师傅,你身上的伤要紧吗?”曦凰抱膝坐在他一旁,担心的问。他着了一身黑衫,即便鲜血泅满全身,别人也看不到,所以那伤口可能比曦凰看到的更为严重。
夜箴盘膝打坐,双手在身前交叠,十指拢起,掌心中如虚握着个圆球。他闭目沉肃,言简意赅的说了几个字,“不累,你好好休息一会吧。”
曦凰知道他大约是开始打坐运功了,便也不再去打搅他,只是歪着头,静静看着他,好像怎么瞧也瞧不够一样。
她在青城呆了十年,之后的五年就一直和夜箴在一起,彼时,他也不过是个才及十六的少年。
一个少年带着个女孩子,在江湖走动并不容易,而她时不时的发病更曾一度搅得他手忙脚乱。后来夜箴干脆找了个灵山秀水的地方安顿下来。
是他传她星图堪舆,教她辨识草药,也是他继清风之后授她武功。或许他只是以为她喜欢开玩笑这才叫他一声师傅,可她心里明白,这一声师傅他当之无愧。
曦凰渐渐微笑,将脸孔埋入双臂间,时光回溯数年,她还记得许多个夜晚他们一起坐在院子里瞧着天上星星,夜箴教她怎么辨星分位……
“三垣即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各垣都有东、西两藩的星,左右环列,其形如墙垣……曦凰,你在听没?”少年的夜箴头上还是戴着个罩纱斗笠,让人窥不见容貌,也算他厉害,黑纱下依旧能分辨星辰。
曦凰双手撑颊,靠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浩渺的星空,小手往天上的银河旁指去,“师傅,你看那是什么星星?好亮。”十岁多的女孩,声音还是稚嫩。
“你说的是哪颗?”夜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就是那颗啦。”曦凰挠了挠头发,不知该怎么形容呢……“它旁边有好几颗星星,好像一把七弦琴的样子。”
夜箴恍然,明白了,“那是织女星。”
“咦?织女星,好奇怪的名字。”小曦凰歪着脑袋好奇不已的看他。
“传说在大河之东,有美女丽人,乃是天帝之子……”他缓缓讲述一段仙凡苦恋,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故事似乎都少了几分烟火气。
曦凰认真的看着他,在他讲到天帝大怒,将织女牛郎一个责归河东一个责归河西,一年一度相会的时候,她喃喃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原来讲得就是他们的故事啊。
夜箴一下子语噎,半晌后才口气古怪的问,“你都知道?”
“是啊。”曦凰站起身,跳到石凳上站着,“以前在书阁里看到过。”她双手环在嘴边拢成一个喇叭形,朝星空大声呐喊,“即便一年只能相会一次,也不要灰心呐。”
总好过一生不见,心中徒留思念的强。
往事历历在目,甜蜜在心头,曦凰翻了个身,即便靠着的石头很冷很硬,可她憩的依旧舒泰。
半梦半醒间,双腿蓦然一阵抽痛,这种突然性的痉挛她很少碰到,其实只要用手按摩一下便可减轻痛楚,可她懒得起身,心想反正熬一会儿总能好的。她双手蜷在胸前,依旧阖目不动。可渐渐的,她一手按住心口,五官慢慢的纠紧。
每逢月圆之夜的心痛之症又来了,她以为上个月没再犯,这个月大约也能避过,倒没想到竟然又来了。
其实也没什么,从小到大的病早就习惯了,她将整个人蜷作一团。心口如弦裂震荡,痛楚比往昔还要厉害上几分。
一个时辰的艰忍比一年的时光还要长,总有那么一刻,她多期望自己能痛晕过去,不用细细体尝这噬心的痛,可半噩半醒间身体的所有感觉还是十分清晰。
有人将她从地上扶起,从背脊处渐渐有阴柔的力量涌入她的身体,犹似女子纤柔素手慢慢抚去她心上的创痛。
真力源源不绝的充斥四肢百骸,将痛意俱都逼出了体外,这是第一次曦凰觉得痛苦去的那么快,她舒服的嘤咛出声,销痛过后的倦意逐渐上来,在昏睡过去的前一刻,她感到自己被人拥住了。
这个怀抱是如此的熟悉而又让人贪恋不已。
夜箴靠着石壁怀中抱着昏过去的曦凰,微微撇过头,一口鲜血自口中喷薄而出,灰瞳中流光一瞬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