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阿尔斯特和木兰花》库兰

20、分离

　　凯尔和诺西亚认识很久，但不管过了多少年，诺西亚的样子似乎都没有变过，虽然他总是说，和魔法接触会衰老的更慢，但就算是这样，诺西亚也不该看上去比自己刚认识他时还要年轻，好像永远停留在了过去一样。

　　凯尔盯着诺西亚，忍不住这么想，随后他才意识到，岁月确实在自己身上留下了痕迹，让他居然开始忍不住怀念年轻时的样子。

　　凯尔第一次见到诺西亚时，他穿着漆黑的法袍从黑夜里走过来，穿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像来自地狱的死神一样，路过自己身边，比寒冬的风还要冰冷。

　　彼时凯尔已经带领军队，将斯尔蒂帝国的领土扩大到从未有过的疆域，没人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收兵撤离边境，将唾手可得的大片平原放弃了。

　　只有凯尔知道，他看着诺西亚从遥远的、帝国从未踏及的土地走过来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寒冷，那一刻他无比的相信，也许前方就是人所不能抵达的、属于恶鬼和神明的领地。
　　而从那里走来的诺西亚，若非神灵，必然是地狱里诞生的魔鬼。

　　凯尔从遥远的回忆里回过神来，看到阿尔斯特凑在诺西亚耳边说着什么，诺西亚只是微笑着，什么都没说。
　　现在的他有些困惑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把诺西亚想象成魔鬼，如果换做现在的自己，绝对不会止步，诺西亚其实是一个非常性格平和的人，甚至说是温顺也不为过，但那个时候的恐惧于他而言确实刻骨铭心。

　　“我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诺西亚。”凯尔这样说。
　　“如果这是一场老友的聚会，我也会非常乐意和您见面的，凯尔陛下。”诺西亚这样回答。

　　而他们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阿尔斯特其实对父亲西征的计划早有耳闻，关于帝国以西的地方大部分人所知不详，阿尔斯特只听说那是一片临海的广袤的平原，平原上的国家叫安提塔，和斯尔蒂帝国相比，那个国家土地庞大而人口稀少，几乎不与外界交流。
　　最近这段时间，他们在边境的骚扰越发变本加厉，几个位处边境的城邦甚至遭到了大规模的攻城战，包括前段时间凡因城的叛乱，也出自他们的手笔，这让凯尔陛下把停滞多年的西征计划重新提上日程。

　　“现在的比弗特城也经常受到来自安提塔的海盗袭击，如果放任不管，只会让他们的行为更加猖狂。”

　　和阿尔斯特从小到大的和平年代不同，凯尔陛下生长在帝国刚刚建立、受到无数边境敌国骚扰、还在四处征战的时代，骨子里全是杀伐和血腥的做派，也许他觉得，斯尔蒂帝国养精蓄锐多年，正是扩张领土的好时候。

　　“阿尔斯特到了需要出去锻炼的年龄，我希望你可以在这方面继续教导他。”凯尔陛下这样说。
　　“凯尔陛下，我觉得我的承诺已经履行完毕了，我答应过克里斯蒂娜照顾阿尔斯特直到他成年，现在他已经十八岁，不再需要谁教他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诺西亚看着他。
　　“这和你与克里斯蒂娜的约定无关，这是我的命令。”凯尔陛下不容置疑的说，“你必须陪阿尔斯特去战场。”
　　“可也许阿尔斯特并不需要谁陪他去战场。”诺西亚看向阿尔斯特。

　　而阿尔斯特只和他对视了一瞬间，便立刻移开了视线，他的脑海里回荡的还是诺西亚刚刚说的话。
　　他想，诺西亚确实对他失望了。
　　诺西亚老师教导自己这么多年，必然如他所说的那样，欣赏着自己的天赋和能力，期待自己终有一天成为伟大的魔法师，那也许是诺西亚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所以他才会把所有的期待都放到了自己身上。
　　而自己是不是从来没有满足过他的期待呢？

　　阿尔斯特其实能够感觉到，诺西亚看向自己的目光越来越疲惫和无助，像是一匹被遗失在战场上的战马，周围只剩下焦黑的尸体，他找不到回去的路，只能在夕阳下走入自己的末途。
　　他明明喜欢我，但他对我失望了，所以他才会想离开的。
　　阿尔斯特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确认这件事，他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察觉到这个，而偏偏是现在，他被迫作出选择，并把这个答案作为交给诺西亚的最后的答卷。

　　他再清楚不过，自己给出的答案意味着什么，他不想用这样的方式留下诺西亚，可是他还能怎么办呢？

　　“我需要你，诺西亚老师。”阿尔斯特这么说的时候，甚至不敢抬头看诺西亚。

　　诺西亚会怎么想自己呢？

　　一个仗着自己的身份强行将他留下卑鄙的懦夫，既不敢开口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也不愿意放他走。

　　可自己没办法在父亲面前解释这个，他一旦说出来，一切就都结束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诺西亚说，他没有这个资格。

　　阿尔斯特可以不需要诺西亚的保护，也可以不需要诺西亚的教导，甚至可以不需要诺西亚的陪伴，他可以像他承诺的那样，独自去面对战场，依靠自己，甚至成为别人的依靠，所有无法预料的未来，他早就下定决心去面对和承担。

　　但阿尔斯特需要诺西亚看到这些，他需要诺西亚看着自己是怎样穿过那些地震、暴雨和天灾抵达他的面前，否则他此生都将无处可去。
　　而这一切都是，他没有资格说出口的话。

　　这天晚上，阿尔斯特重新跟着诺西亚回家时，诺西亚什么话都没说，浓重的冰雪和漆黑的深夜覆盖住了诺西亚，让诺西亚冰冷的让人恐惧，那种冰冷和之前感受到的愤怒、不近人情都不一样，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阿尔斯特会觉得，这一天晚上的诺西亚，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如果阿尔斯特将这时的感受告诉自己的父亲，也许凯尔陛下会告诉他，自己第一次见到诺西亚时他就是这样，既像神明，又像魔鬼，似乎从这个世界之外的某个角落流浪至此一样。

　　但阿尔斯特只会觉得，此刻的诺西亚就像沉进水里的星海，是一场明亮而又虚幻的、无比壮阔又瑰丽的梦。他跟着这场长梦一路回到家里，一句话也不说，生怕一不小心，梦就醒了。

　　他看到诺西亚站到阳台低头看那些花，叹了口气说道，“我又得麻烦修里尔来照顾它们了，也许这才是我永远养不好花的原因。”
　　这时候诺西亚好像又回到人间来了，阿尔斯特立刻靠过去，对他说，“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过来，老师。”

　　诺西亚这才转回视线，似乎刚刚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样，诺西亚似笑非笑的侧过头看着阿尔斯特，从屋子里投射过来的暗淡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让诺西亚看上去有一种神秘的冷酷，尽管他甚至还在微笑。

　　“阿尔斯特，我刚刚回来一路上都在想，我确实不太适合教导别人，不管是你，还是修里尔，又或者是……”诺西亚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你们要么过于信任和依赖我，或是过于恐惧和疏远我，我总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去平衡，就像我种的花一样，似乎没有我照顾反而开的更好一些。”
　　“不是这样的……”
　　“你先听我说完。”诺西亚打断他，“所以不管是你，还是修里尔，会这样都是我的错，不过我现在纠正我的错误，也许还来得及。”

　　阿尔斯特不明所以的看着诺西亚，他转过身，有风从遥远的海面吹来，掀起他的法袍和漆黑的头发，他的表情平静，甚至有些冷酷。

　　“我总是希望你能有更多的机会去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但一直以来都忘记告诉你，其实很多事你是没办法选的，就像你现在和我一起站在这里，是因为我选择和你说这些，而不是因为你，阿尔斯特。”诺西亚看着他，声音温和的说着，“其实如果我想走，不管是凯尔陛下还是你，都拦不住我，但我总想给你一些机会，但其实你会怎么选，我早就再清楚不过了。”

　　“我不会对你说你错了，阿尔斯特，你没有错，你不过是不可避免的和我产生了分歧而已。”诺西亚说，“至少你现在看上去比那个非得跟我说‘我会永远和老师站在一起的孩子’要聪明多了，对吗？你懂得利用你可以利用的一切去拿到自己想要的，而不是靠孩子的撒娇去赢得这些，我很高兴看到你这样的成长。”

　　“可是我爱你，老师，您为什么非得离开我呢？”阿尔斯特问，“您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阿尔斯特觉得不安，也许是因为诺西亚的话听上去太像是告别，而此刻诺西亚离自己太远，他下意识的先前几步想靠近他，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就不受自己的支配，一种强大的魔力死死地压制着他。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哈伊蒙德的魔力，强大到仿佛有实感一样。

　　“因为你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去选择，阿尔斯特。”诺西亚笑了一声，“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的要求会很少，也很容易满足，但你现在长大了，你想要的越来越多，而且没有人会把你要的送到你面前了，你会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太残酷了，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原本就这么残酷。”

　　“这是我能教你的最后一课，阿尔斯特，从今天起，不管你想要什么，都不要再靠别人帮你拿了，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给我牢牢地记住这一点。”

　　诺西亚靠近阿尔斯特，他想阿尔斯特确实和克里斯蒂娜并不一样，至少克里斯蒂娜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那琥珀色的瞳仁里，看上去好像是困惑的、迷茫的，甚至是愤怒的，但那深处有灼烧不止的火焰，几乎融化他早就冰封的灵魂，诺西亚定了定神，才让自己继续说下去。

　　“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很多很多让你觉得无能为力的事，你要学会忘记自己想要什么，学会放弃一些东西，专注于自己能做到什么，就像此刻，你连这么简单的魔法都无法反抗，又凭什么想要我留下呢？”

　　如果这个故事到此为止，那绝对是一个相当残酷的告别仪式。

　　诺西亚声音和姿态都是温柔的，但眼神无比的冷静，那几乎就是在宣告，阿尔斯特所谓的爱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并不在乎阿尔斯特怎么想。
　　阿尔斯特应该为此愤怒，他应该绝望的发现，诺西亚确实从来都不在乎他倾尽全力也要表达的爱，像还回那朵玫瑰一样，轻而易举的把自己的爱扔回来了——没有人在面对这样的轻视还可以保持理智的。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那之后的很多很多年，诺西亚都非常后悔，自己没有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离开，他不该犹豫那么久，不该让那样的火焰接触到自己，他不该看着阿尔斯特的眼睛。

　　可偏偏那个时候，月色格外明亮又温柔的笼罩了那个阳台，这座城市盛开的玉兰香气萦绕在他们周围，阿尔斯特漂亮的眼睛里映着城市的灯火，好像藏起了一片耀眼的、明亮的不可思议的星海。
　　诺西亚就在这时闭上眼睛，亲吻了被魔法控制着、完全无法抵抗的阿尔斯特，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直到诺西亚离开，阿尔斯特也没有从这个吻中回过神来，他手脚僵硬的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他感觉自己全身大汗淋漓。

　　阿尔斯特心跳得极快，那些让他大脑空白的愤怒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甚至为此欣喜无比，而更多的是失去诺西亚的惊慌失措和一种没来由的绝望，他甚至无法思考那个吻意味着什么。

　　因为他清清楚楚看到，诺西亚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眼中那道仿佛太阳一样的光，就这样沉沉坠进了深海里，再也不会升起。

　　他此后很多年，都再也没有见到过诺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