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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漠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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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倾的激将法还是没起效。杜聆尹点点头,居然承认道:“的确,很多事的责任应该归咎于我。”
“但是,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世界活下去。”杜聆尹垂眸道,“你们开始后悔了吗?”
郁倾被他的气的快青筋暴起:“没有。”
“我说的这些,不是为了反驳你曾经做的,而是反驳你刚刚说的。”
“——你不是不插手,你只是选择性的漠视。”
……空气静默了片刻,杜聆尹承认了。
“若你说判断有罪的根据,我认为有一条底线——那就是生命。”杜聆尹淡淡道,“没错,我不会去救他。”
杜聆尹不是谁都在乎,他也有不在乎的——比如那些不尊重生命的罪人。
但他其实也没经历过多少这种情况。杜聆尹曾经生活在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对害虫较为宽容,期待他们做出些改变……
就算他总是因此失望。
现实里,他选择了漠视他们,或者在他们得到报应时推一把,一劳永逸。
郁倾冷笑:“那这个世界呢?这个已经烂透的世界又有什么可救的?就算是天灾之下,人与人也从未有公平与共和可言,高高在上的成了天赐者,底层的垃圾只能变成魔人,自己厮杀到了一起,然后迟早一起走向灭亡……”也值得你豁出性命吗?
杜聆尹打断道:“这个世界还没到你描述的那种程度。即使现状的确糟糕,但更多的人仅仅在为活着而努力。”
“如果世界真的因为这些矛盾灭亡——便是因果。但那都是一场无妄之灾引起,我不能坐视不理。”
郁倾望着他的神情,整个人突然被定住了,感觉自己似乎不小心套出了什么不该了解的东西,于是脑袋突然间产生了如同钢针刺过的剧痛,瞬间变得空白一片。
无妄之灾。
是什么意思?
他没时间思考了,因为那几个字正飞快的从他脑袋里消失,仅仅只是几个呼吸,他便已经忘了自己刚刚在干什么,只是凭着本能问出一句:“那我呢?”
杜聆尹诧异,平静的看着他:“你也一样。”
“你已经触及了底线。也许要付出什么代价去偿还,但你可以把责任归咎于命运,因为每个人都一样。”
“也就是说我还没到时间。”
“也许。”杜聆尹道,“但可能你已经正处于这个过程了,这一点很难发觉。”
“那按照你的说法,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一切都看命运和天意?”郁倾突兀的笑了。他嘲讽道,“没想到你会遵循这种东西,我以为你的行动,恰恰是与命运相反。”
杜聆尹微不可见的怔了一下。
他明白郁倾的意思。济世者的到来,对这个世界来说无疑是把原本灰暗的命运逆转为光明的道路。
所有人都认为,济世者应该是普度众生,悲天悯人的。
但他不过是在执行拯救的过程。
将坏虫剔除,让世界踏上受到损失最少的那条道路,这件事的优先级高于一切。
杜聆尹避开道:“你们遭遇的,绝大部分是由自己施与,或者他人施与的,命运的主要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干涉。也许恶事容易有恶报,但善不是。”
只要按照一定的准则行事,大概率可以避开厄运,但有的人天生便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又何谈避开?
“杜聆尹。”郁倾目光沉沉道,“既然你自己明白这个道理,那究竟是为了什么救我们?”
寂静的宫殿,对峙的两人,靠在床头的青年。时间仿佛因为这个问题的唐突而短暂凝固了一会,直到青年的话语打破平静。
“我不需要回报。”杜聆尹道。
“……”
郁倾不说话了。
有的时候,杜聆尹总会烦恼他的问题太多,明明不是爱唠叨的性格,一对上杜聆尹就仿佛换了张面孔,天天追着他问东问西。
杜聆尹窝在柔软的床上,享受这难得的安静和闲暇。
片刻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绕过挡在身前的躯体从另一头下床,在殿外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手掌大的木盒,回去时,郁倾还是低着头坐在床上,阳光只碰得到他微弓的背脊。
“这是你要的。”杜聆尹把东西递过去。
……他要的?
郁倾接过木盒,面无表情一边生闷气,一边把盖子拉开,一副加大的漆黑锁链静静的躺在里面,做工朴素无华,但看得出分量绝对比他手上那副要沉多了。
“……”郁倾沉默了一下,“你说错了,我没向你要过这个东西。”
杜聆尹道:“你不要就……”
“因为。”郁倾突然打断了他,并且强调道,“我说的是如果你想送的话,也就是说,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杜聆尹:“……”
算了。他这么想,便道:“你说是就是吧。”
黑发男人原本紧蹙的眉头瞬间因为这句话舒展开来,满脸的阴霾一扫而空,似乎是被杜聆尹的这句话逗开心了。
杜聆尹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摆弄那个镣铐,幼稚的比划尺寸,再把自己手上的那个摘下来,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终于从中解脱,终日被束缚的那截皮肤甚至呈现出病态的青白色。
如果一直都这么好哄就好了。
杜聆尹依然没发现这件事哪里值得高兴,默不作声的让游离在空中的金点靠近郁倾的手腕,开始治疗。
不过片刻,那干瘦手腕的血肉便重新丰盈起来,即使还是比正常人细一些,但郁倾感觉自己的手比以前更能使上力了。
这个人……
总是在别人对他最失望的时候,突然下一剂猛药。
郁倾同样默不作声的再次戴上了杜聆尹带来的新镣铐,然后,突然从正面紧紧抱住了济世者。
“你选择干涉了我的命运,所以我活了下来,杜聆尹。”
“不管以后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埋在杜聆尹的颈侧,慢慢说,“财富也好,性命也好,报应也好,我都甘之如饴,因为你说的没错,我已经处于偿还因果的过程了。”
杜聆尹有些茫然。
即使济世者在感情问题上有所进步,也显然无法理解这个男人陷入了怎样的脑回路。
“戴恩·格纳尔那件事,我可以去处理。”郁倾自暴自弃,“顺便带走牢里的年斐,把他送到幸存者的地方去。”
杜聆尹:“你不是神恩教的人。”
话音刚落,杜聆尹却察觉到自己的手里突然被塞了一节冷冰冰的东西。
拥有黑色乱发的男人双膝着地,宽阔的肩背伏低,隐隐的漂亮肌肉从黑衣下凸显出来,那是一具高大挺拔的躯体,此时却折腰跪在地上,露出一副臣服的姿态。
“没关系。”郁倾低哑道,“反正我是济世者的东西,对吧。”
做不了济世者的刀没关系。郁倾想。
他可以做济世者的狗。
从杜聆尹选择给他戴上镣铐的那一刻,郁倾的命运就已经被干涉了——那根锁链另一头将死死拷在杜聆尹的手上,就算他厌烦了,想甩脱,也绝无可能。
……
西陆,杜聆尹猛然睁开眼。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逼近了他的身后,却被冒出的土刺钉住了脚底,顿时发出嘶哑的怒吼!
当神恩者想为杜聆尹挡住那道突如其来的攻击时,那个魔人却突然被无形之物洞穿,直径一米的恐怖窟窿出现在那具躯体上,淅淅沥沥的血浆溅向四周。
所有人呆愣在了原地,视线集中向那个正在最末尾的白色斗篷人。杜聆尹缓缓收回的手掌,看向手上的血迹,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这无比显眼的异样,终究还是引起了莉莉安·基尔蒂特的注意。
她穿着一套轻薄又干练的银甲,绷着脸快步向杜聆尹走来,神色罕见的带上了一点不符合她身份的迟疑:“您……”
杜聆尹沉思片刻,还是选择摘下兜帽。
兜帽下是一张黑发黑眸,典型的东陆人面孔,虽然长相普通至极,但配上那浑身清冷宁和的气质和温柔态度,却一点也不像是个简简单单的天赐者。
莉莉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最终只是调换了他的位置,没过问他来路不明的身份。
杜聆尹不再待在末尾默默无闻清理魔人,而是作为先锋队和莉莉安在前开路。
正好,这是杜聆尹想要的——虽然这意味着另一个躯体会沉睡更长时间,但他求之不得。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乎他的意料。他不理解当初自私恶劣,阴郁又冷酷的少年怎么会有今天这……近乎痴态的一面。当郁倾在他面前跪下之后,杜聆尹差点完全放弃控制那边的意识。
人类的“喜欢”真是一种望之生畏的东西。
就让郁倾觉得他睡着了吧。济世者面无表情,终于发现把这个人放在自己身边,是自讨苦吃。
但表面上,在宫殿里的杜聆尹还是习惯性对郁倾道了一句:“一路平安。”
这句话仿佛撬动了些许力量,一根微不可见的金线在空气中突然浮现,然后缠绕住郁倾的小指。虽然除了杜聆尹,谁都看不见这根线。
郁倾想让杜聆尹跟他一起去:“万一又有人杀你怎么办?”
杜聆尹拒绝了,他做不到一心二用:“我没这么柔弱。去吧,我会注意你的动向。”
随后,他就直接送郁倾离开,不容任何拒绝的余地。
郁倾一回过神,便被一阵大风刮来的沙子迷了眼睛,跟神恩教门口的守卫撞了个对脸。他们很快注意到了郁倾戴着一副显眼至极的新镣铐,眼神一变,原本的惊愕变成了幸灾乐祸,忍不住窃窃私语。
在神恩教待了七年,郁倾要还是一点西陆语都不懂就白活了:“闭上你的狗嘴。”
高大的阴影猛然覆盖那人的视线,一柄刀轻蔑的拍了拍他的脸,刀尖顺着皮肤滑到了脖子,仿佛只要呼吸稍重,那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便会破开脆弱的皮肤。
神恩者顿时战栗起来,他的腹部传来被踢中的剧痛,随后,眼前人在原地消失不见。
神恩教的探索队已经即将接近西陆的中心。
这支莉莉安统领的队伍共有百余人,其中有六十多位神恩者,剩下的要么是纯血的西陆人和神恩教高层,还有各类能人或是负责食宿的仆役。
他们经过了两个月的长途跋涉,终于隐隐靠近中心,虽然沿路只有遗迹,但也足够振奋人心。
探索队分为三组,平时是列好队有序的进发,但一到休息时,天赐者和神恩者便泾渭分明的各自扎为一堆,神恩者的还有刻在血脉里的熟悉感,对一切都表现得极度激动兴奋,而天赐者一边摸索着,对这里失落的文明痕迹感到惊叹和探究。
莉莉安主教表现的格外冷静。但有时,她也会突然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或者在路过某些遗迹的时候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嘴里念叨着这个城池的名字。
在她遥远的记忆里,这座城市也许还未沦陷到这个地步,还是朝气蓬勃的,是充满嘈杂的。
但一座座死寂的遗迹出现在眼前,莉莉安就如同看见了西陆历史的尸体,也如同记忆中同胞的尸体。
先锋队其实一共有六位,但莉莉安·基尔蒂特总是更容易在杜聆尹面前露出忧伤情绪,也最常与他讨论这里曾经的历史——是的,历史。西陆已经没有什么可供参考的过去了,这样的交谈总能释放一些她心里的压力。
据神恩教离开前的统计,西陆共有八百多万平民,虽然和历史相比不是一个多大的数字,但也绝不是区区一座城就能装下的。
他们其中已经有一半都化作了魔人。也许有的游荡着,只有在风吹日晒中皮肤崩裂,身体失去运作和自愈的能力后才能彻底死去。有的执着的追逐血肉,围困着整个西陆最后一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