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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失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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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杜聆尹回应,明戈那张粗犷的面孔先僵了僵,因为他刚刚叫出那个名字只是本能想要确认,当想起曾经具体发生了什么后,他又宁愿自己认错了。
但……这幅外貌不就是济世者嘛!!他认错什么也不可能把粉发金瞳的特征给认错了!
所以说,他和老板娘当初收留的那个小孩就是幼时济世者?难怪他包着头不见人,这幅外貌实在过于显眼了,在那时的裕今城很容易被人贩子看上拐走……
等等……他在担心什么啊!!
现在处境最危机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他不止一次嘲讽过济世者啊!!
他让济世者干了很多脏活累活啊!!
他还在老板娘想收养济世者时觉得他是个麻烦啊!!
明戈面色羞愧,即使叫住了杜聆尹,可他已经被劈下的一道道惊雷震傻了,整个脑海里都在噼里啪啦的冒烟,心底五味杂陈,悔恨交加。
明顺反而先不满起来:“哥哥你是绝对走不了的,我都把你定住了!”
杜聆尹轻轻笑了笑,然后依照明顺的意愿回到原地停了下来,对纠结中的明戈道:“你看起来有话想说。”
“啊?我不是……”明戈刚脸色铁青的想训斥没大没小的明顺,又手忙脚乱的答道,“不对,是对,我我我我有话想跟您说!”
“您若不嫌弃,可以到屋里坐会……不不,我请您到街上的酒楼坐坐……”
杜聆尹道:“不必特意招待。”
明戈涨红了脸,心里有些崩溃,开始迷茫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时,背后的一道温柔的女声终于打破他的尴尬。
“殿下,到屋子里来吧,已经为您泡好了茶,还备了些浅薄的点心,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一个衣着得体,面容姣好的妇人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终于看不过自己夫君如此愚笨的一面,鼓起勇气道。
幸好他们不是神恩教的信众——不然,第一反应该是诚惶诚恐的下跪了。但如这对夫妇的普通人也没有好到哪去,那满心的迷茫和惶恐差点就在济世者面前露馅了。
杜聆尹没有推辞。正好,他对裕今城魔潮之后的事并不够了解。
七年,杜聆尹来说不过是一觉醒来,但当明戈抱着孩子出现在面前时,他终于感受到了那种突兀的错位感。
即使是人的一生,也没有几个七年。
杜聆尹坐在椅子上,容貌与修养与简陋屋舍格格不入,可周身的气场却温和又闲适,看的屋里其他两人微微发呆,自惭形秽。
“……对不起,还有谢谢您。”明戈终于说出一句流畅的话, “感谢您救了裕今城,感谢您让天灾消失……感谢您救了我们。”
两人在地上跪下磕了两个头,一边的明顺不知所以,却也被要求磕了两下,杜聆尹顿时阻止了,无形的力量将两人轻轻托了起来。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杜聆尹道,“使命便是如此,不如说这七年的沉睡是我的失职。”
明戈急忙道:“不,您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更何况我们百姓心里清楚,很多魔潮出现不是没有理由。”
他的夫人道:“七年前的城主府内乱引起的魔潮,不知多少人被牵连丧命。要不是您站出来,恐怕结果只会比三年前的南城魔潮更坏……我们活不活得下来都说不定。”
“光是这一条,我们便理应道谢,当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杜聆尹垂下目光:“别这么说。”
“裕今城很早便传开了半年前发生的事,我们甚至都还觉得如今的日子是做梦。”妇人坚持道,“我早已习惯生活在随时被魔人杀死的提心吊胆中,但这半年来,裕今城内却真的再也没有出现一个魔人。”
“不会走在路上被魔人盯上,不用时时刻刻紧盯自己的孩儿,不用去惧怕和猜忌那些可能是魔种的人,不用在鸣战鼓之后躲起来,靠干粮过日子……”
“济世者殿下,您从没有失职一说。”
大概是因为上过学,她倾吐的赞美之词滔滔不绝,但又拘谨极了,即使已经紧张到连手指都捏的发白,眼睛里却带着明亮又温暖的光,还有无与伦比的尊敬。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百姓对他的看法吗?
青年沉默的听了一会,依然如常对他们笑了笑,看起来温温柔柔,实际的情绪却犹如一根寂静的直线,没有被激起丝毫波澜。
杜聆尹根本不在意这些评价,无论好坏。
他不是为了鲜花掌声以及赞美,也不是为了金钱信仰与力量,仅仅只是为了“拯救”这一个目的。
也许,郁倾的确无意间揭露了杜聆尹的本质。济世者对这世界来说是救赎,但对杜聆尹自己而言却只是一个身份,一个责任,一个任务,比起人类承担责任时要下定的种种决心,他显得冷漠而偏执。
他认定的事,必定绝对会拼尽全力去做,没有什么会阻挡他的脚步,动摇他的意志。
杜聆尹主动问了问明戈老板娘的去向。
从来到这里,杜聆尹就一直没见过她的身影,一开始他还认为老板娘大概还在客栈,但等了又等,也没听夫妇二人提起过她。
但话音刚落,屋里的气氛突然变得不同寻常,夫妇两人仿佛一刹那失去了声音,世界都变得沉寂起来。
杜聆尹怔了怔。他的眼中清晰的映出明戈陡然苍白的面色,原本的勾起的唇角在一瞬间僵在了脸上,然后下拉成一个难看的表情,看起来苦涩极了。
明戈有些艰难的开口:“她……不在了。客栈开在曼江边上,七年前魔潮那日……她在客栈看店。”
老板娘七年前就死了。
她被曼江中央席卷而来的魔潮困在了楼上,也许拼命躲藏过,但还是逃不过命运。
那时明戈为了躲着老板娘的差遣,在外城的院子里睡起了懒觉。
待一切结束,他满心绝望的去寻找时,只见自己的姐姐一动不动的伏在客房的桌案上,背部贯穿着两个硕大的血窟窿,躯体已经冰冷。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么好运,能活到济世者来拯救他们的时候。
那些在城主府的爆炸中死去的,在魔潮中被天灾牵连的,被魔人杀死的——他们更多是稀松平常的人,也许只是在做寻常会做的,也许只是心血来潮正好在那个地方,或是路过,便被突如其来的灾难牵连,变成被白布蒙上的尸首。
老板娘不过是那两千五百多具尸首中的一具。
而这一切,就是因为杜聆尹那时的弱小与迟钝,他没能及时察觉到阴谋的气息,从而任由它暗中发酵起来,最后酿成了一个令人印象至深的教训。
有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
但失职呢?这便是失职。
……
离开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杜聆尹抬头,便看见点点星影在浅色的天幕上若隐若现,此时已入盛夏,傍晚的风吹拂着杜聆尹柔软的发丝,嗡嗡的蝉鸣始终附于耳边。
七年后的裕今城,果然还是与曾经大不相同。
由于魔潮后的重建,这里许多建筑都变得焕然一新,新旧陈杂,以往奢靡塑造的飞檐楼阁不少都拆除了,整座城的美感顿时削弱许多,但更显古朴和厚重。
那些小巷子干净整洁不少,外城大部分房屋有统一修缮的痕迹,比以前的破砖破瓦结实多了。杜聆尹一路走来,发觉百姓的情绪并不压抑,大概有天灾彻底消失的功劳,也有治理者的功劳。
裕今城的城主是谢映棠,在位有四年了。
杜聆尹稍加回忆,发现居然也是个熟人,但那时的记忆实在不怎么愉快,探访的心思顿时熄灭了。
他这次离开塔顶,很大原因是因为东陆的城主不称职的实在太多,但其实不用见他们,只需看看城内,就能大致知道城主平时究竟在做什么。
谢映棠是个会做实事的。杜聆尹意识到这一点。
剩下便是西城和悬危城有两个空缺,年斐被捕,严城主牺牲,南城那个撒下弥天大谎的魏之杰也不能留。
除去谢映棠,林秋衣在任东城城主数十年没什么问题,孙澄也是如此,只要那三个空缺位置上推选的城主合格,东陆这边就不需要他操心了。
杜聆尹如往常一般,把自己的意志凝聚在一朵小小的白雏菊上。
这些旨意被传出之后,自然有人欢喜有人忧,但东陆在这几年城主权威的接连打击中,百姓凝聚力居然还不如对济世者的信仰,事情缓缓按照杜聆尹的意向发展着。
仿佛命中注定般。
杜聆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暗河巷的入口,望着曾经醒来的地方,在狭小的街口驻足。
裕今城大变样后,似乎只有这里没怎么改变,那巷口依然阴森而破烂,远远就传来一股腐臭的霉味,那种颓废,衰败,荒凉的感觉犹在,就像是被所有人不约而同遗弃了一般。
的确。
即使现在魔人已经消失,但这片频出魔种的地方余威仍在,依然被所有百姓看成是不详之地,就算谢映棠想治理,也没人愿意去动手。
杜聆尹没怎么犹豫的踏了进去,越走越深,发现……暗河巷住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了。
虽然场所鱼龙混杂,且出入的大多数都是平民,面色贫困,但这恰恰代表暗河巷正在逐渐摆脱魔人的阴影。
他们神色麻木的匆匆而过,却注意到那个白色身影,因为杜聆尹早已隐去了存在,也避免了像白天那样被撞一下就突然出现的尴尬场景。
杜聆尹很快就找到了印象中的地窖。
即使是在暗河巷,地窖的位置也极为偏僻,被几堵拆了一半的破墙挡住了道路,又有一栋破瓦房阻隔了视线。当他将那堆废墟中的瓦铄和腐旧木头搬到了一边,露出那个两人宽的窖口时……发现那里早已被黄土填平了。
杜聆尹愣了一下,用脚踩上去,才发现土压的极实,而且上面长满郁郁葱葱的杂草,说明地窖被填大概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经过观察,他发现这栋破瓦房许多木梁断裂并不是自然腐烂,而是被重力踩断,由于过了许久,二者的区别已经微乎其微。
花柳窑不知何时被人报复了。
岩石上残留着刀痕,以及石窝上一些暗褐色的痕迹……似乎是血迹凝固的颜色。这里不是被遗弃,而是发生了激烈的战斗,以至于在几年后依然找的出蛛丝马迹,而蔓延的褐色痕迹就数地窖的石砖缝隙最深。
说不定——那人不止杀了人,还把尸体全部填埋于地窖之下。
金点安静的在空中漂浮,杜聆尹的唇瓣无声吐出几个字,空气中的风流突然就静止了。
周围的空间仿佛被烧灼的纸张一般剧烈的扭动卷曲,无形的表象被猛然撕开,露出了这空间曾经存在的一切,密密麻麻的金色线条在空间中抖动排列着,将一切原原本本展示到了杜聆尹的面前。
无数过往的画面在杜聆尹的脑海中映射,他注视着,解密着,那些信息也许来自一只动物,一只昆虫,飞过的鸟儿,还有树枝被砍断的那一瞬间痛觉,但大部分来源于这些线,这些命运与时间的痕迹。
很快,这片刻的异样便恢复了,漂浮而来的金点融入他的身体,杜聆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郁倾。”他得出答案。
……
遥远的南城,刚醒来不久的郁倾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只是随意一瞥,却发现自己的床头突然出现了一只盒子,他的神经顿时绷紧。
有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接近了他。
平时即使熟睡,郁倾的警觉也会因为周围的异动惊醒,可这只黑色的木头盒子却是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边的,使他面色不由自主沉了一下。
郁倾看了一会,谨慎的打开了。
里面并不是如他所想有什么陷阱,也并非字条,而是——一种柔软的,不符合当下的东西。
约莫拇指大小,看起来由不知名材料编织的……花,品种还是暗河巷里随处可见的那种白色野菊花。
他迟疑片刻,把它捻了出来,发觉这朵花制作材料极为精细柔软,但还是看得出手工的痕迹,背面编进去了一根细细的金属条,看起来像一个漂亮的,但丝毫不符合他气质的装饰。
这是谁放在这的?
他在静静观察了片刻,还是没发现其他异样,便直接放弃了,本来想把那朵花连同盒子一起丢到窗外去,却突而鬼使神差停了手,揣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