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救治圣母病》鹿舌辛

29、卜卦

　　……

　　东陆的百姓很幸运。

　　虽然他们仍然没什么除了天赐者之外抵御魔人的手段，但近些年来，天灾并未光顾任何地方，甚至无人目击到那片瘴气的丝毫影子，如同真正消失了一般。

　　连原本被天灾威胁着的悬危城都恢复了秩序，虽然百姓仍然不敢入城，但情况已经好了许多。

　　天气转寒，神恩教这偏北的位置居然下起了小雪，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一行低调的车队从城门游荡到镇里，最末端马拉着的马车帘子被风吹起，隐约能窥见里面摄人心魄的一角。

　　杜聆尹平静的看着窗外。
　　厚厚的绒毛披风下修长的手指将金环上的星体不断重复着一个动作：取下，再扣回去，再次取下，周而复始的把玩，这个饰品的力量无法再对他造成影响。

　　他听着外面传来的喧闹，微微抬头看向天空……暗中窥视的两人猛然被那道目光定位，居然微微出了些冷汗。

　　但很快，杜聆尹将目光收了回去，不置一言。
　　仿佛只是随意一看而已。

　　天蒙蒙亮，路两边却早已有了摊子，买的多是些并不贵的奇形怪状的器具，木符。
　　虽然其中并不包含丝毫力量的气息，却依然有许多百姓路过便买一块来，郑重其事的收进怀里，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这种路边摊的护符只是雕刻像样一些而已。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真正有作用的护身符普通百姓承担不起，不过是买个心安。

　　突然间，所有摊子上的木符一亮，璀璨的金色光点在空中突然浮现，在摊贩们目瞪口呆的目光中缓缓融入了那些木符，木符表面浮起极其不明显的金纹，一旁的百姓顿时觉得身体温暖了许多。

　　“怎么回事？”街上的人纷纷停下脚步。

　　杜聆尹收回了手，目力所及之处，所有地域皆被悯域笼罩。
　　晨间的薄雾被一层肉眼看不见的金罩驱散，朝霞顿时如同染红的河水般铺了半边天，穿过云层温柔洒在大地上。

　　雪化了。

　　若能俯视整个东陆，便会有人发现，这片大陆的土地逐渐被一个巨大的光环容纳，非虚非实，连藏在暗处的魔人眼中血色退去，无力的倒在地上，像是突然睡着了。

　　一个黑衣黑发，身形俊挺的男人弓腰，在摊贩呆滞的目光中拾起一枚护符，目光看向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马车。
　　“笨蛋。”

　　“这位公子是要买护符？！”摊贩惊喜的跳了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刚刚的神迹一定是济世者显灵了！看到这金色的纹路没有！这些护符都是被神迹开过光的！和以前那些普通的货色可没法比……”

　　郁倾道：“多少钱。”

　　那摊贩没想到他如此干脆，话顿时噎在肚子里，好久才说了一个数：“……十两。”
　　郁倾挑了挑眉。
　　摊贩面不改色继续道：“…为了感恩殿下，我还能送你一次卜卦吉凶的机会，哝，看到那边没有，去那个摊子占卜，报我名字免费！”

　　“是吗？”
　　一道清澈磁性的声音从郁倾背后传来，他背脊一僵，顿时猛然向后望去。

　　披着雪白披风的青年指尖挂着浅色的木符，清浅的笑着，金瞳微微眯起，“那我也要一枚好了。”

　　等等，他不是刚刚还在马车里？

　　轮不到郁倾多加思考，在这个以信仰济世者为主流，四处供奉济世者神画像的城镇中，和神像长的一模一样的人突然出现在街上，就像一道惊雷凭空炸开！

　　人群恐慌起来，又被那令人移不开眼的青年身上的力量安抚，一个个接连拜倒在地上，空气顿时肃穆下来。

　　即使在这个青年出现之前有过许多假冒，可在见到杜聆尹的那一刻，所有人顿时意识到……

　　自己曾经会被欺骗，是多么的愚蠢。

　　真正的济世者如同行走的发光体一般耀眼夺目，只要出现，周围的一切便沦为黯淡，再也无法夺取人的一丝注意力。

　　他的身形修长，白衣斗篷领子宽大，露出了里面的旗领和十字星形开口处的一小块白皙锁骨。
　　直至脚踝的暖粉发丝披散在宽阔的肩后，如同沾染上了朝霞的色彩，明艳，动人。面容轮廓比任何名家雕刻的作品还要深邃与精致，身上没有一处细节不完美。

　　特别是那双旭日般纯粹的金瞳，透若琉璃，其中的暖意仿佛能杀死所有阴霾。

　　但当所有人跪下之后，济世者身边一袭漆黑衣袍的郁倾便猝不及防的凸现出来，暴露在阳光之下，十分扎眼。

　　——他甚至感觉有一道道钉子般的目光扎向了自己。

　　郁倾有些愣了：“你怎么会在这。”

　　“你又为什么在这？”杜聆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直跟着我，现在被我抓到了。”

　　摊贩见济世者和旁边那个黑衣的男人似乎认识，跪着的双膝都颤抖了，只觉得祖坟冒青烟，“殿下……不用给钱了……”

　　“不，我连他的一起结了吧。”杜聆尹放下一个布囊，面色温柔道，“不过你说的免费占卜，还算数么？”

　　摊贩：“……自，自然！”
　　就算占卜不是免费的，这座镇子里，谁会好意思收济世者的钱？
　　这本就是靠济世者的神迹胡诌的，如今狮子大开口骗到了济世者头上，摊贩燥的脖子通红，只觉得十分不好过。
　　郁倾道：“我自己付。”

　　杜聆尹略微诧异，微微转头看向他。

　　郁倾心里涌现出微妙的情绪——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杜聆尹的心里的印象，说不定还停留七年前。
　　一个卑鄙无耻，只会偷抢骗的垃圾。

　　虽然，现在依旧只是包装过后的垃圾……不过杜聆尹不是连他名字都忘了？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蠢小孩原来挺记仇的？

　　郁倾突然笑了一声。

　　他弯腰，顶着摊贩几乎目眦欲裂的目光一把拿走了济世者放在摊子上的布囊，摩挲了一下布料，面不改色的收进怀里。

　　然后在原地丢下了一锭金子。

　　身边跪拜的百姓将这些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杜聆尹发现他们原本纯白的心脏一瞬间覆盖上了黑色，代表着怨怼和嫉妒的恶意直冲向身边之人——

　　原本还无人注意这袋钱，但当郁倾特意替换之后，谁也不相信那布囊里装的仅仅是钱，而不是什么稀世宝物。
　　真是……
　　杜聆尹摇了摇头，便走向另一边的占卜摊子。

　　郁倾注意力一直紧紧追随着他，虽然自己的跟踪被发现，但唇角却不受控制的有些上扬……因为他知道，原本，那个车队的目的地是南城。
　　虽然不知有什么目的，但杜聆尹的确是为了他才停下脚步。

　　卜卦摊上的老头是个盲人，虽然也没跪拜，但并不如郁倾这样扎眼，只觉得周围安静异常，大致真是个看不见的。

　　“公子要卜卦？来一卦大的小的？”他朗声道。

　　杜聆尹拍了拍衣袍，在破旧小板凳上坐的端正优雅，与周围的杂乱格格不入：“那边卖木符的老板说报他的名号，可以免费占一次。”

　　老头眉头一皱，暗暗骂了声混小子，“就这么做生意，还要不要他老子吃饭？”

　　郁倾紧随其后，笑了一声：“一个护符十两，大致是不用担心这种问题的。”

　　卜摊的老头顿时一噎，张大了嘴巴。

　　但好在，他在这乱世能活到如今也是聪明的，极力忍住了问询的想法，看似若无其事道：“那是自然。他摊子上的护符金字最浓，想必制作用的是上好的木材，刻进去的神恩也能更加充盈和完整，换别的镇上，卖上个四五十两也不奇怪。不过十两罢了，这还是为了感恩济世者的赐予，才定如此低廉的价格呢。”

　　周围的百姓都静默了一瞬，头顿时伏得更低了，那个符摊的摊贩更是欲哭无泪，想张口又不敢。

　　“不过看在公子如此有眼光的份上，就为你卜一卦吧，要算什么？”

　　他仔细摆好阵势，洗好了备在一边的铜钱。

　　杜聆尹笑道：“都可以。”

　　要不是这个年轻人的嗓音足够好听——加上很有钱，大师才不想扯这么多，见他只是随便玩玩，便也只是接过那写了生辰的纸条，随便给他算了算。

　　“…嗯………”
　　老头再次不可置信的摸了摸掉落的铜钱纹路，“怎么可能出这种卦象，真是好笑。”
　　三属金，位十二，直接指向了天，这根本不是乱摇能摇出来的。

　　最后，他又摇了两次龟甲，结果还是一模一样，脸上的表情从故作严肃变成不可置信，内心陡然涌起不好的预感——最后一枚铜钱落下时，那金属的表面突然染上了漆黑的色泽。

　　杜聆尹瞳孔微缩，极快的抓住了那枚发黑的铜钱。

　　“滋滋滋……”
　　那黑色与他暖白的手掌一接触，便如同沸水遇了油一般疯狂沸腾起来，如同有自我意识般疯狂跳动，将肌肤灼出一块黑色的痕迹！

　　“怎么回事？！”郁倾猛然上前拽住他骨节分明的手腕，试图掰开，却被杜聆尹阻止。

　　“不能打开。”杜聆尹低声道，“刚刚有点危险，是我失策了。”
　　郁倾皱眉。

　　过了一会，他看着杜聆尹张开手——那铜钱已经不能再称为铜钱，大概是黑气被蒸发的有些暗淡，金属变成灰扑扑的色泽，上面隐约有张十分惊悚的人面，还在一点点的蠕动。
　　杜聆尹的掌心发红，不过好在，似乎没受伤。

　　“先离开这里 。”他道。

　　周围的百姓懵懂着，看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只感觉一阵风过去，两个原本处于原地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

　　偏僻的墙根后，郁倾转头看着他道，“出了什么事？”

　　杜聆尹捻着那个铜钱转了一圈。
　　“我没事。”他道，“但是我很担心你。”

　　郁倾呼吸一滞。

　　杜聆尹道：“我很担心你会失控成魔人，胡乱杀戮。”

　　郁倾：“……”

　　他本来有些恼怒，但却发现杜聆尹眼睛里带着微不可见的笑意，似乎是在学他那些捉弄的手段。

　　像是刚学会挥剑的小孩，在他眼前有些洋洋得意，想要搞些无关紧要的报复……

　　仗着他的在意。

　　好吧。

　　郁倾没了脾气，指了指那枚诡异的铜钱：“这是什么东西。”

　　杜聆尹垂下了目光：“天灾的种子。”

　　这枚种子是因为他，才出现在这里的。

　　原本如占卜这种微小的沟通是不可能引起天灾的主意，但用他的信息占卜，和直接在天灾的家门口敲门，告诉济世者打算消灭它没有任何区别。

　　……虽然，这就是他的目的。

　　他把之前和神恩教透露的东西，复制一般的倒给了郁倾，黑发男人越听目光越复杂，隐隐错觉杜聆尹口中的世界和他所生活的世界，并非同一个。

　　“从现在开始，任何可能沟通到天灾的途径都会逐渐断绝，包括而不限于神祀，庆典，卜卦，还有……信仰神恩教。”

　　假以时日，当旧神的力量耗尽，神恩教便再也不可能带来什么恩赐了，只会带来更多的污染。

　　大批的信徒失去信仰，对秩序也是一种崩溃。

　　但神恩教在这点上做的很不错，济世者出现之后，他们虽然信仰不变，但宣传的重点已然变成了济世者，这也是他能如此稳定的布下屏障的原因。

　　但是，所以呢？
　　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他？

　　郁倾深吸气，他发现杜聆尹每当要谈论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几乎是趋于淡漠的，一种严肃的淡漠，令人开不起玩笑。

　　他就用这种表情，对郁倾道：“我要检查你体内是否带着天灾的气息。或者说，你是否可能成为天灾的载体。”
　　郁倾眸色一深：“天灾的载体？”

　　“被天灾入侵时，人的意志会瞬间被取代，变成怪物。”杜聆尹轻轻道，“而你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半魔，我的力量无法渗透的存在。”

　　不对，根本不是。

　　郁倾：“……你怀疑我？”

　　杜聆尹安静的看着他。
　　那目光令他有些陌生，就如同前面说的那些不仅仅是说给自己听，还说给了第三个人，可他十分确定附近空无一人。

　　“就在刚刚，离天灾最近的魔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