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江夫人 ...
-
在大燕门阀林立,诸多世家彼此掣肘的境况下,这陈方实打实是个清流,他时年六十五,生于燕西南之界的象郡。
象郡地处西南,民风粗狂,文人骚客称其野蛮之处,素来不受待见,在朝中理所当然的没有举足轻重的门阀世家,而这陈方的出身堪称奇迹。
他家贫无缘,靠举孝廉得以候补为官,在象郡游走多县,因执政清廉,深受百姓爱戴,终在五十之际得以升来上京出任京官。
因自己出身贫困,他从象郡至京师为官的三十五载时光中,对治下的寒门学子感同身受,多加照顾,京师时有传闻,无论门第如何,但凡想入学读书之辈,无米入锅也好、无书可读也罢,只要去到陈方门下将苦诉出,陈方自己砸锅卖铁也会供学子苦读。
此般光风霁月之辈,三十五载为官在朝野内外积累的人望可想而知。
听是他被杖毙,萧玉都忍不住心惊胆战。
“老六,你这个消息准确吗?”萧玉心存侥幸道。
萧玦是得到了他母妃安插在燕武帝身边眼线的报告,消息堪称准确无误。
他气都来不及喘匀,撑着桌子点头,道:“错不了,王城里面这会可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陈方身亡非同小可,江桓心惊胆战,再次确认:“楚王爷,到底什么情况,你细细说来。”
萧玦终于喘匀了点气,抚着胸口,道:“还不是我父皇他意欲抓捕上京婴孩那事给闹的,我得到的消息是从中午开始就陆续有臣子去谏言,我父皇被扰得恼怒不已,半个时辰前命令宫中侍卫杖责所有来谏言的臣子们。”
事态走势,萧玉几人心知肚明,他们也不想在浪费时间听一遍,但碍于萧玦身份,江家父子虽不耐烦但也沉默以对,萧玉适时站出来,道:“讲重点。陈方是怎么被杖毙的”
萧玦恍然大悟,止住更详细的说明,转而给解释陈方被杖毙的原因,道:“我得到的消息是陈方在半个时辰前入宫时恰好撞上前来谏言的臣子被杖责一幕,他当即暴跳如雷,站在宫门口破口大骂,句句指责父皇是个昏君,父皇一气之下让侍卫重重鞭笞他。”
萧玉叹了口气,余下的不用萧玦加以说明了,陈方年老体衰,大雨之夜被重刑加身,熬不过去是既定事实。
“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江远表面问江桓,实则问萧玉,道。
知道他在问自己,但萧玉也颇觉头大,这陈方在朝堂之外的人望非常恐怖,上京半数寒门学子都受他的照顾,他今夜刚被杖毙,明早檄文百分之百会传遍上京的大街小巷。
上辈子,李懿也没以眼换眼,燕武帝更没为他搜捕满城婴孩入药,这陈方也用不着谏言从而被杖毙。
压根没经历过这些的萧玉一时半会真的想不出好法子平息明一早的天下寒门学士的怒焰。
但当下相较于平息寒门学士的怒焰,萧玉最为头疼的其实是如何在这场交伐战中为萧玦取得上风。
他和江桓互换了个眼神,道:“我父皇既然能杖毙陈方,就显示他对此事都多么当心,江太尉你在犹豫不决,不去按照他的命令行事,说不定下一个被杖毙的就是你。”
江桓理解了他的眼神信号,细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后,神色阴郁地命令江远,道:“二郎,你去把麟儿给带来。”
江迢打从骨子里瞧不上出身寒门的陈方,认为他是个泥腿子,而自己身份尊贵,和他并非一路人,所以在听闻他因谏言杖毙而亡的整个过程中,他都事不关己,没有过多感受。
直至听到江桓的命令,他才置身事中,道:“父亲,你这是要做什么?”
江桓懒得和他解释,给萧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微弄点理由骗骗江迢。
萧玉参与进这场戏码的最主要的作用就是背下所有黑锅,所以都不怎么用他眼神示意的,萧玉自觉道:“江大将军,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我父皇要婴孩之眼入药,这一时半会也抓不到个孩子,就只能牺牲你的小公子了。”
江迢有个骠骑将军的武职,但他和江远一样也是靠着祖辈荫庇才混来的位置,只不过江远不管背地怎么样,表面上都能心安理得地承认,而江迢自认清高,不愿意接受自己官位是靠着家中门第挣来的,所以他一向认为别人称他为江大将军是在侮辱他,也不愿意别人这样喊他。
萧玉使用的称呼对他本来就犯了他的忌讳,在加上他使用了半调侃的语气讲出事实,江迢怒上加怒,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甩袖子道:“尔等这些贪利怕恶之辈就连陈方那个泥腿子都比不上,我真耻于和你们为伍。”
萧玉也挺佩服他能一句话骂遍了所有人,嘴角抽了抽,道:“那照江大将军所言,我们应该怎么办?”
“不管怎么办都好,反正我绝对不会懦弱地交出我的孩儿用于苟生。”江迢怒发冲冠,道。
像他这种外强中干,自诩孤傲的名士作风萧玉见得可多了,心下不喜却不表露,道:“既然江大将军有如此骨气,何不以身作则到王城去向我父皇谏言收回成命。”
一提到动真章,江迢就萎了,支吾道:“我……”
萧玉翻了个白眼,恰好此时被江恒指示出去带孩子来的江远冒雨回来了。
他手里包着孩子,一头一脸的水就不提了,脸上还多了两道新鲜的抓痕,滋滋冒着血。
“你这脸是怎么回事?”萧玉明知故问。
“呃……”江远沉吟,正搜肠刮肚想解释的词汇,江迢夫人紧随其后进了门,她追得太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赤脚而来。
一进门,看见屋中她公公、丈夫全在,江夫人扯开嗓子道:“公父、相公,你俩可要给我做主啊,四叔他突然闯入我房中将我孩儿抢走。”
萧玉头嗡嗡直叫,江迢自诩名士,天王老子的面子都不卖,但唯独他这位夫人,一向让他束手无策。
江氏门第贵重,娶媳自然要精挑细选,一看门第、二看样貌、三看品德,但在这位江夫人身上他们看走了眼。
江夫人娘家姓王,也算是上京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因其祖上从医,医术非凡,百余年前,未渡江南来之际其祖上被称为当世第一名医,而这名医有个习惯,就是他每治好一个病人便会在门前植一棵杏树,久而久之长成一片杏林,所以世称其为杏林王家。
渡江后,江夫人父辈不在从医,但这杏林王家的美誉保留了下来,延续至江夫人时,他父兄几代钻营已经在朝中站稳脚跟。
适时,江氏为长子择妻,广挑上京所有名门,杏林王家脱颖而出,将长女王芍嫁了过来,只不过成亲之前江氏上下都只隔着层纱见过江夫人一面,看她容貌娇媚,举止文静,便没细思,直至下过聘礼,江夫人嫁进江家,江府上下才知道他们被王家给骗了。
这江夫人是个奇女子,她自幼被当成男儿养大,性格泼辣,能动手就不吵吵,实在打不过就撒泼打滚。
但她嫁入江家后十年出头,一直无出,江远手中这个孩子是她求神拜佛,好不容易才求来的孩子,她宝贵至极。
上京这么大点地方,藏不住什么隐秘,所以萧玉对内情知道的一清二楚,一见江夫人,他头更大了。
江桓对他这个儿媳妇同样束手无策,望着江夫人不依不饶要问他个说法,他绝望地挤眉弄眼,不住给萧玉使眼色,让他赶紧在编个理由。
萧玉犹豫道:“江大夫人,你听我解释。”
江夫人都不等萧玉话讲完,直接截断,道:“我不要解释,我只要我的孩儿。”
萧玉硬着头皮继续解释:“你应该也听说了王城内现在为搜捕婴孩一事乱成一锅粥了吧。”
“朝堂上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怎么会听说。”江夫人冷哼道。
萧玉捂脸,道:“刚刚已经有人被杖毙在了王城内,所以如果你们江家在不做点什么,逃不掉满门抄斩的下场。”
江夫人满不在乎,道:“斩就斩呗。掉脑袋也不过碗大个疤。”
见她根本说不通,萧玉快愁死了,他不着痕迹地瞪了瞪江桓,江桓单手揉着太阳穴,接过话茬,道:“二郎,把麟儿交给我。”
江远同手同脚,将襁褓中的孩子交给了江桓。
江桓慈爱地逗弄着不过才满月的孙儿,在被孩子抓住他一根手指后,不忍心地瞥过脸去,道:“要怪就怪你命不还,下辈子别投胎当我江桓的孙子了。”
直到这会,萧玦终于回味过来点,惊呼:“外祖,你要做什么?”
“楚王爷。”江桓抬头,严肃道:“你可要给外祖争气啊!”
心里跟明镜似的江夫人哭天抹泪抢了上去,道:“你不能带走我孩儿。”
“二郎,拦住你大嫂。”江桓颁布命令。
得令的江远挡住了江夫人,但江夫人护子心切,对着江远又抓又挠,又咬又踢,江远又不能还手,这一通下来,江远苦不堪言。
眼瞅江夫人快突破他的阻拦冲了出去,萧玉忙不迭上前帮忙堵住门。
看着大雨中,江桓抱着孩子越走越远,江夫人怒急攻心,也顾不上尊卑礼节,给了萧玉一个耳光,道:“都是你,都是你,若不是你来说服我公父,他绝对不会贪生怕死牺牲我的孩儿。”
萧玉脸被打的偏向一侧,应该是江夫人是被江夫人手上的戒指给划伤了,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谅解一个即将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心情,面对他已经清楚的控诉沉默着一言不发。
反倒是江迢、江远兄弟两个大惊失色,齐齐上来拉开暴怒的江夫人。
江迢一拉,江夫人才注意到他,恼怒下的她连萧玉都敢打,更何况她相公江迢。
只见江夫人挣开束缚,对着江迢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江迢被打急了,一把挥开江夫人,道:“你这个泼妇还有完没完。”
江夫人猝不及防被推翻在地,跌倒萧玉脚边,她听江迢骂她,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怒道:“你这个没用的玩意,算什么男人,连你儿子都保不住。”
江迢贪生怕死,从始至终没言语,但被自己夫人一骂,他也口无遮拦,道:“这怪得了我吗?若非陛下昏庸,越王作梗,我们孩子能死,话在说回来,你既然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对着他们发作去。”
话音刚落,他抛下江夫人,一甩袖子冒雨而去。
江迢一走,江夫人可能觉着更孤立无援,坐在地上呜呜啜泣,萧玉于心不忍,伸手意欲扶起她,谁承想被她一把打落手掌。
江夫人抬头,用哭的赤红的双眼狠狠盯着萧玉,咬牙切齿道:“你这害死我孩儿的凶手,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好。”萧玉垂眸,道:“我接受你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