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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回八 药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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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神仙出去准备药针,拾柒留在屋内,照他之前吩咐的,燃起火盆取暖,帮秦怜官褪下衣衫,俯卧于床上。
哑奴送进热水和丝巾,用铜盆盛了搁在床侧的架子上,便又退了出去。拾柒浸湿丝巾,替秦怜官擦拭背部。
秦怜官身材瘦削,伏在床上,能清楚地看见突兀的肩胛骨,一节节脊椎顺后颈而下。拾柒看着,拿着丝巾的手便不敢用力,生怕力道太大伤了那薄薄肌肤下的骨骼。
就这样轻轻擦了两下,却听秦怜官“嗤”地笑出声来:“你这样拂灰似的,能擦得净吗。”他趴在枕头上,声音有些闷闷的软腔,“若是右手使不上力,便用左手吧。”
拾柒面上微微热了热,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与其说是拂灰倒更像是抚摸:“太轻了吗,那我加重些……”将凉掉的丝巾重新浸了热水轻拧,再下手擦拭时加了两分力,“我右手上这把力气还是有的。”
方才顾神仙宣告他的右手已无法治愈的时候也有些难过,但又听得还是可以恢复七八分,能使出功夫,只是重建受伤前的灵活和力度已不可能,拾柒便觉得挺好的了。之前离开杀手组织时,他就没想过还能重操旧业,恢复七八分已足以自保,也足以保护像秦怜官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再被人欺负受伤。
“擦个背也这么小心翼翼,你就当我这么弱不禁风?”秦怜官闭着眼,却仿佛看得见他在想什么,“我虽不及你们习武之人健壮,倒也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未伤之前,我还在钱江堤上扛过沙袋呢。”
“扛沙袋?你?”拾柒很吃惊,倒也不是怀疑秦怜官的力气,而是这个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去做这种活计的模样。
秦怜官却仿佛在冷笑:“有什么好奇怪的。人要讨口饭吃,本就是要做活的。唱戏是活,开店是活,杀人是活,扛沙袋也是活。难道你看不起扛沙袋的行当?”
“没没,我没有。”拾柒一边用拧干的丝巾帮他擦干背部,一边显得有些无措地解释,“我不是看不起,真的不是,我只是觉得,嗯,你会选择其他一些行当,真的没有……”
秦怜官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对不起。”
“啊?”拾柒有些莫名其妙。
“对不起,我刚刚迁怒于你了。”秦怜官诚恳地说,“因为我背上这伤,就是被沙袋砸的;原因是,侯爷觉得扛沙袋是个鄙陋的行当,只有粗人才做。”
无论再怎么淡然,无端被打瘫了双腿总是会愤恨的;但他秦怜官从不会显出气急败坏的样子给人看,他愤恨,也只会笑着,让那个令他愤恨的人气急败坏。刚刚由着情绪说出那些迁怒的话,倒是……失控了。
“原来是这样……”拾柒总算有点明白小侯爷打人的原因了,但跟着,就有更多不明白的了,“可是,做什么行当是你的事,他凭什么打你。”
“因为侯爷心里头有个天仙儿。”秦怜官再次冷笑,“我不巧让他见着,他的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儿不过是个会去做鄙陋行当的老粗,他自然会对我撒气。”
这回拾柒再钝也明白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这时候,门口飘进一个声音:“哎呀,准备得慢了点,让秦公子久等了。”
顾神仙金针在手,倒收了平常那副不着调的样儿,很有那么点“神医”的味道了。
“这针要扎上好几次,方能将淤血全部化开。石谷主吩咐我用快些的法子给你治好,是以我用了药针,每天施针半个时辰,只要三天即可。”拈于指上的细长金针映着火光,“这针上淬的是化淤的药,药性有些猛,所以施针的过程中会有灼烧痛感,只能请秦公子尽量忍着些了。”
说着,顾神仙忽然又扯开笑脸:“若是秦公子实在忍不住痛,也不妨叫出声来。秦公子嗓子好听,断不会影响在下施针的心情。”
莫名地,拾柒忽然有点想在眼前这张笑脸上扎个洞的冲动,秦怜官却还是神色自若微微含笑:“先生不必担心。我的嗓子,也很贵。”
拾柒刚想说什么,顾神仙却已再次敛容:“那我就开始了。”
几针扎下,再微微轻捻,力道和速度都要掌握得分毫不差,顾神仙全神贯注于指下金针,那架势看上去十分可靠,拾柒便放了心,低头却见秦怜官闭着眼,眉头蹙起,显然是在忍着疼痛。
拾柒在床脚坐下,趴到床边,凑近秦怜官:“要半个时辰呢,我们聊会天吧,应该不会打扰到顾大夫。”
秦怜官睁眼看他,眉头舒开些,心里清楚,拾柒这是特意想给他聊天分神,减轻一些疼痛的感觉。其实秦怜官在戏班子里待了那么些年,成角儿之前什么打没挨过,这点疼痛倒是并不难熬。但看着拾柒凑过来的眼睛,却仿佛真的不再有灼烧的痛感了。
于是他笑开:“好啊,聊些什么呢?”
“呃……”拾柒抓抓头,“要不我向你说说拾壹师兄的事?嗯,你看不看得出他多大年纪?”
“从外表看似乎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秦怜官顿了顿,“但我想这是药物的作用吧。”
拾柒有些惊诧:“咦,你居然听说过这种药?”
“以前戏班子里,也有些小旦会用这类旁门左道的法子,让外表看来总是个少年的模样。”秦怜官迟疑着说。这种方法留住青春看来是很美妙,但有个最大的副作用,用药之人绝对活不过四旬,是以会这样做的人并不多,除非生活所迫只求以色事人而不计后果,或者……碰上无良的师父,被强行用药。
看拾柒的神情,只怕还并不知道这个副作用。秦怜官眨了眨眼,到底没有继续多说。
“其实我总在想,这种药肯定有副作用。”拾柒反是若有所思,“比方说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你既然知道这种药,那你知不知道它副作用究竟是什么?”
“那我也不是很清楚……你为何这样想呢?”秦怜官阖上眼睛。
“我还有一点点印象,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拾壹师兄的脾气很好,很和善……但从我清楚记事开始,他就像现在这样……”拾柒有点难过,“我问过肆师兄,我对小时候的印象确实没有错,再问下去肆师兄就只叹气而不回答。我算过,拾壹师兄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用药的。”
秦怜官也不忍再跟他讨论这种药:“你跟你肆师兄和拾壹师兄的关系似乎特别好。”
“嗯,我就是肆师兄抱回来的。我听其他师兄讲过,肆师兄第一次独立出任务就抱回个婴儿,也就是我。师父都不同意留我下来,多亏肆师兄在师父门外跪了一夜,拾壹师兄跟小师父吵了一架,气得小师父差点要杀了他。最后总算还是大师父点头,才将我留下。”拾柒的语中满是孺慕,“后来也是他们把我养大。我一直很感激他们。”
秦怜官再次沉默下来。一个杀手,任务成功后抱回婴儿,这意味着,婴儿的家人,大概就是这次任务的对象。他睁开眼,看向拾柒纯粹的眼底,这个孩子从小到大可能都根本没有想过这一点。
最终他只是笑了笑:“这两位师兄,都对你很好。”
“是啊,拾壹师兄虽然样子凶,其实对我也好得不得了。对了,之前要说拾壹师兄的。他其实和肆师兄同岁,也同年入门,按排行来说应该是排为伍师兄,但他原本的名字就叫作‘石祎’,石头的石,示旁的祎,所以他执意要了拾壹这个编号。”
秦怜官失笑:“难怪刚刚顾先生称他‘石谷主’。这种编号的法子倒也别致。”
“原本是没这种规矩的,该轮到什么号子就是什么。但就像肆师兄说的,拾壹师兄认定了要如何,就总能磨过来。”拾柒笑了笑,“拾壹师兄从小就很会说话,连小师父都争不过他,大师父更只有顺着他的意思了。”
“看得出来。”秦怜官也跟着笑,“他那张嘴确实可以气得死人。”
“啊,那个,他确实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但是……”拾柒又有些着急着要解释。
“别紧张,我说过,我并不介意。”秦怜官赶紧安抚他,“因为我这张嘴,也常是如此。”
“看来两位聊得很开心啊,不知在下可否加入?”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两人同时抬头,就见顾神仙笑眯眯看着他们。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施针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