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不染》谢荼蘼

20、20章：圆观

　　20章：圆观

　　呤风离去后，并未回到南朝使馆，而是在城西一处深宅大院落脚。这个宅子隐匿在一片权贵府邸之中并不起眼，户主乃是朝中的一名官员。所谓狡兔三窟，东皇殿的这一处隐藏得够深，除了夏候明外再没有人知道此处。

　　夜已深，呤风写了封简短的书信让人发出去，没过多久夏候明悄然而至。

　　夏候明对呤风的态度并不像对穆菩提那样总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会他恭敬中又含着一些惧意，呤风坐在厅中，他却只有站的份。

　　“宫中都安排好了？”呤风沙哑的声音落在空寂的花厅中，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夏候明垂首回道：“回信使大人，属下都已安排妥当，那人机灵，在宫中并不起眼，冯皇后在冯氏四姐妹当中性情最是天真浪漫，想要成为冯皇后的心腹并不难，信使大人放心。”

　　“你在北朝多年，做事向来妥贴，这回的事若能成，殿主必会对你有所提拨。”呤风看了看他，复交代：“穆菩提那边把人看紧点，但凡有消息第一时间来报，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擅做主张。”

　　“是！”夏候明抹了把额头的汗，见呤风一双阴狠的眼眸如毒蛇一般落在自己的身上，便再也没胆子硬撑，一把跪在地上抖动得如同风中落叶。

　　“东皇殿有东皇殿的规距，这你是知道的，刺杀河间王是穆菩提的任务，本信使谅你立功心切，上一回的事情便算了，若再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这是明晃晃的警告，夏候明知道他这是在说上回春猎刺杀之事，心中虽有惧意，却仍为自己辩解：“可穆菩提那小子明显已生反骨，这事殿主……”

　　“本信使自有主张。”呤风打断夏候明的话，冷冷地看着他道：“宫中事务出不得差子，把这件事情办好，自有你的好处，至于旁的不需你操心。”

　　夏候明把持北朝事务多年，渐有骄矜之意，但呤风的手段这短短几日便叫他深有体会，夏候明是吃过他的下马威的苦头，对此深有惧意，也不敢对呤风有所不满。他潜伏在北朝多年，原以为会在此终老，但这回显然东皇殿试图在北朝做一票大的，这种立大功的机会隐隐叫夏候明兴奋不已。

　　他对呤风伏首道：“是！属下一切听信使大人的安排！”

　　帝后大婚过后，各国使臣果然相继来辞。鸿胪寺设宴替各国使臣践行，南朝的使团最后一个离开洛阳。贺勉离开得心不甘情不愿，但冯太后并无挽留之意，贺勉也只得启程南归。

　　因帝后大婚带来的喜庆却在满朝提议冯太后归政于帝的暗涌中消失怠尽，朝中吵成一团。元徵选了个出行的好日子，对外只说要去巡边，而知情之人只有少数几名重臣，随侍谈判的数名官员悄没声息地安插在队伍中，这一日天尚未大亮，河间王府的车舆便在晨曦中驶出洛阳城。

　　此行的目的地是柔然，穆菩提早已从元徵口中知晓，再联想到呤风的警告，他大致能猜到东皇殿的打算，此行去柔然脚程必定不会过快，能让元徵一介亲王亲自出马必定不是小事，若算上到柔然后耽搁的时间，此行一来一回必定不止一个月，八荒这是要他在元徵回程时动手，显然，东皇殿已成为南朝的附庸！

　　理清了思绪，穆菩提仿佛松了口气。外头一轮红日缓缓东升，万物受朝霞的洗礼如获新生。一片暖光透过车帘照进来，这片光仿佛也为穆菩提带来了新的人生。

　　这一刻起，他忘记自己是个杀手，他在阳光下坦荡地被照耀，不再活得像个见不得光的鬼魅，真好！此刻他有了新的身份，是元徵身边一个不起眼的长随，他甚至庆幸，有幸在这最后的人生，陪他同行一段路，此生足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一刻他忽然能理解父亲，明知情之一字是入骨之毒，却依然为冯太后送了命，父亲他悔过吗？

　　可穆菩提不悔！是这不知所起的情愫让他拥有了一片新的天地，他甚至渴望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掉这灰暗的人生。

　　元徵以手支颐，看了穆菩提这一路，霞光中的这张脸比朝霞还要夺目，即便看了一路依然让人舍不得挪开眼。

　　元徵斟了杯茶往穆菩提面前递，懒洋洋地笑道：“外头有什么好看的，此行还有十几日才到，这一片地势不大好，待过几日出了阴山，咱们再骑马，这会外头的太阳能把人烤化了，我可不受那份罪。”

　　穆菩提听出他话中小小的委曲，不由浅浅地笑起来，“那是，堂堂河间王，咱们岂能像个傻子一样在烈日底下暴晒，太丢份，不如我给王爷讲个故事解解闷？”

　　“那得说来听听！”元徵十分受用，穆菩提很少体人意儿，眼下这般让元徵听出几分安抚的意味来，心里像开了花似的一阵乐。一双桃花眼仿佛长在穆菩提身上，连声催促，“讲得好本王有赏，若是不好听，可是要受罚的。”

　　“行，都随你。”穆菩提喝了口茶水清嗓子，在元徵灼热的目光中娓娓道来。

　　“从前有个和尚叫圆观，在惠林寺为僧，能耕种且富有，又通晓佛理，兼通音律……”

　　“停停停，怎么是个老秃驴？”元徵听到和尚二字便一脑门官司，他促狭地在穆菩提的额上弹了一下，“你可想好了，这故事看来是不大合本王的胃口啊。”

　　“好好听，别打岔！”穆菩提看了他的手一眼没说别的，但这种小亲昵他并不反感。

　　“有个叫李源的世家子弟，因为父亲在乱变中丧生，李源便来到惠林寺体悟世事，发誓不为官不娶妻不食肉，为父守孝积善，他把自己的家财拿出来改建惠林寺，并在寺中修行。他和圆观结为忘言交，时常相谈就是一整日，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全然不理会时人讥诮两人清浊、僧俗有别的身份，他们共居一寺就这样相交了三十年。”

　　元徵忽然若有所思，他静静地看着穆菩提，不错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耳边传来他清冷的声音。

　　“后来他们欲同遊蜀州而发生争议，李源想走水路沿江而上再入蜀，圆观却主张由陆路取道斜谷入川。李源不同意，圆观只好依他，并感叹地说命不由己。”

　　“后来呢？”元徵收起一身的懒散劲，倚着车壁坐起来，他又给穆菩提倒了杯茶递过去，“如果是我，肯定依你，你想走哪里都行，这有什么好争议的。”

　　穆菩提愣了愣，随后只淡淡地一笑，又道：“于是他们一起走水路，自荆江上三峡，到了南面的水边，他们把船停下来，河边有数名妇人在浣衣，其中有个穿花缎子的大肚子的妇人，圆观看到这名妇人就流下泪来，对李源说，我不愿意走水路就是怕见到她呀。”

　　“为什么？”元徵皱起眉头，明显已经被故事吸引几分兴致，便问：“这妇人莫非和圆观有关联不成？”

　　穆菩提惊讶于他的聪明，点了点头，外头日头渐烈，穆菩提的声音依然清冽，“李源吃惊地问他原因，圆观说，这名大肚子的妇人姓王，我注定要做他的儿子，因为我不肯来，所以她一孕三年还不生下来，现在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再逃避。现在请你用符咒帮我速去投胎，三天以后洗澡的时候，请你来王家看我，我以一笑作为证明。十三年后的中秋夜，你来杭州的天竺寺外，我一定来和你见面。”

　　元徵再没有出声，他不由想，如果自己和穆菩提乍然分离，他会怎么样？又不由婉惜，这个李源为什么就不能听圆观的呢！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穆菩提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李源一方面悲痛后悔，一方面又不得不按照圆观的吩咐为他洗澡更衣，到黄昏的时候，圆观便死了，河边看见的那名妇人顺利生产。三天后李源去看婴儿，婴儿见到李源果真微笑，李源便把一切告诉王氏，王家于是出钱把圆观葬在山下。”

　　穆菩提叹了口气，他望了一眼元徵，接着道：“李源再也无心去遊山，他回到惠林寺，寺里的徒弟才说出圆观早已写好遗书。十三年后，李源从洛阳到杭州的西湖天竺寺，去赴圆观之约，当时天竺寺山雨初晴，月色满川，无处寻访之时，忽然听到葛洪川畔传来牧童拍着牛角的歌声，三生石上旧精魄，赏月呤风不要论，惭愧情人遠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李源听了知是旧人，于是上前相认，牧童说，李公守信，可惜我的俗缘未了，不能和你再亲近，我们只有努力修行不堕落，将来还有会面的日子。随后又唱了一曲，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遊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牧童调头而去，消失在夜色中，李源认出这只是他的一缕魂魄，轉世後的圓觀再一次與他生死相隔。”

　　“他们后来有在俗世中相遇吗？”元徵不知想到什么，望向穆菩提轻轻地问。他不知穆菩提为何要讲这个故事，聪明如他，谋算人心向来轻而易举，眼下却猜不透穆菩提的用意。

　　“后来李源活到八十多岁，有子有孙，儿孙也都孝顺友爱。”穆菩提对元徵笑了笑，他的笑容清浅明朗，有光风霁月的磊落。

　　元徵忽然涌上来一阵说不出的难过，让他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莫名而来的心颤，令他无端生了些许恐怖。他不由想到一句佛偈：“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茫茫人海中，也许迎面走过来的人，他或许就是转世的圆观，又或是曾经歇阴的那株柳树，或是曾经你踩踏过的石桥。”穆菩提温柔地唤了声“阿徵”，眼眸似藴着一汪水波，他道：“这世上谁和谁相遇，可能都有定数，佛家称之为轮回，我很庆幸，这一世能遇到你。”

　　元徵忽然一把将他拽入怀中，狠狠地把他挤向自己，在他頭頂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惡狠狠道：“我不要来生，我就想要今生，你我不是圆观和李源，管他什么三生石上精旧魄，菩提，这一世我只想要你。”

　　穆菩提没有挣脱，他能感受到元徵的不安，车舆里一片小小的天地，将世界隔绝开来。他们紧紧相拥，都想把彼此的气息融进自己的骨血中，永世不忘。

　　如果他还有来世……他想，或许没有来世了，凭他造下的杀业，应该会下十八层地狱，这一世结下的缘分，就只有这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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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圆观》这篇唐人小说，是我文人课本上的一个名篇，摘录自《唐人小说新读》，或许因这段友谊的感人，苏轼曾为此改写为《圆泽传》，《湖海新闻夷坚续志》、明仁孝皇后《劝善录》，《古今小说》和《西湖佳话》所收《三生石迹》，也铺衍成篇，足可见这篇《圆观》的影响。自然，作者君只读过这篇，其它的就都没看过啦，将这个故事用在此处，其实穆菩提是在为将来的结局做铺垫，他明白元徵对自己的心思，也对元徵心生愧疚，所以希望在将来不久之后，若他死去，元徵可以慢慢释怀。不多说了，再说就要剧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