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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芭蕉雨 ...

  •   茶盏迎头撞上柱墩,貌似坚硬的瓷胎在砖石面前脆得可怜。

      随着那声“锵”响,精美的乌金釉身,纤巧的兔毫流纹,以及所有融浸其中的前尘往事,悲欢离合,都碎成了一地残破的瓦砾。

      姜漓只觉自己也四分五裂地一散,魂儿离体飘出去,又被轰然如雷的心跳生扯了回来。

      她疯了似的跳起身,猛地推开挡在跟前的人,去捡地上的碎盏,脚下却不知绊到了什么,整个人向前扑倒,手被尖利的瓷片划破,掌心里鲜血淋漓……

      裴玄思万万没料到,她那纤骨娇弱的身子会生出这么一股剽悍的力气,没防备下竟然被推得倒退了半步。

      他转头望着不顾一切在地上捡拾残片的背影,眼底泛起的寒意瞬间就将那点惊诧淹没,伸手一把将她拉回面前。

      还没细看她此刻的表情,丝袖里润白如玉的胳膊就抡了过来。

      裴玄思没有避。

      耳光清脆响亮的打在脸上,烧灼的刺痛中还带着黏湿的触感。

      紧接着就是疾风暴雨般的撕打,仿佛生生要和他拼了这条命。

      裴玄思还是没有避。

      任由拳头和巴掌落在身上、脸上……

      直到那双纤细的手臂徒劳耗尽了力气,虚软地垂了下去。

      姜漓浑身颤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接不上那口气,泪水像决堤的江河,在凄艳绝丽的脸上恣情奔涌,但那双眸仍然恨意不减,没有丝毫示弱。

      裴玄思还是刚才冷眼低垂的样子,左颊染着一片刺眼的血迹,从眼角蜿蜒连到唇角,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竟是厉鬼般的狰狞阴森。

      “没了这东西,伤心了是不是?”

      冷凛的语调刺骨寒风一样直送进耳窝里,又像车轮,一寸寸从心头碾过。

      姜漓火燎似的红着双眼,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六月间的天气,手脚竟是冰凉的。

      面前这个人不是变了脾气,而是变了心。

      变得阴鸷乖戾,甚至冷血无情。

      迷离的眼前一片模糊,那张让她铭心刻骨的脸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

      她一刻也看不下去了,转身想走,却怎么也甩不开,忽然手臂上一紧,反而又被拉得更近。

      “这点伤心就忍不得了,怎么,以为这世上就只有你可怜?”

      裴玄思鄙夷不屑“嘁”声冷笑,却又像在自嘲。

      这话中仿佛含着无尽的愁苦,让姜漓不由心头一震。

      的确,他也是可怜人。

      尚未长大便遭逢大变,流放边地十年,更是生不如死的日子,忍辱负重一步步艰难搏来今天的地位,相比起来,自己安安稳稳地在父亲身边膝下承欢,实在是幸运得多了。

      可就算如此,就非得变成如今这副性子,要作践的她也一样伤心么?

      姜漓脑中一片茫然,怔怔无语。

      蓦然记起昨日在甘泉寺悼念父母时,心里那件辗转难定的事。

      此时此刻,她该开口问出来么?

      静默良久,不经意间裴玄思放开了她,负手踱到亭口,站在那片散乱的残片碎渣间。

      抬眼从檐角下望,近午时分的日头反倒没有一丝炽烈的感觉,几缕稀散的云更显得了无生气。

      “当年我阿耶是怎么死的,你想知道么?”

      姜漓不料他忽然提起这个,满面泪痕的脸上惊疑涌现。

      这虽然不是她想知道的,但似乎也八·九不离十了,只是听起来隐隐叫人害怕。

      裴玄思显然没打算听她回答,慢慢走下石阶,出了凉亭。

      姜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随着移过去,直到和他一同停在不远处那几株望春玉兰前。

      这些树是她嫁进裴家后亲手种下的。

      不为别的,只因在京城自家院里也有这么几棵,入夏时节便是竞相开放的时候,粉莹洁白接连成一片,说不出的可爱。

      从前一到这时节,她就会叫人搬张云头榻来,自己坐在树下,或读书,或织绣,又或者只是静静地看,仿佛那满树的花儿也要人陪伴,才不会怏怏不乐。

      等到了傍晚,夕阳斜照,花树间烘映着霞光,俨若头顶披盖了七色彩绫……

      那岁月时光悠然,天天如是也不嫌厌倦。

      直到秋凉了,花谢了,还不自禁地怅然回味。

      如今,再也没有当初闲静的好日子,只能偶尔看看这几颗树,聊以慰藉。

      “你猜,最叫我生厌的是什么花?”

      裴玄思站在树旁,抬手攀着花枝,不轻不重地揪下几片莹白的花瓣,拈在指间,挫捏得汁水滴流。

      他问得奇怪,可答案已经不言自明。

      姜漓愈发地糊涂了,怎么也想不出这花能牵扯着什么不堪的往事,竟然叫他如此愤恨。

      裴玄思曲指弹去的残瓣,厌弃的拂了拂手,抬眸重又往向满树繁花,挑起的唇角将那抹自嘲的意味勾勒得更加深刻。

      “那年腊月初七,先帝驾崩,本该在灵前继位的太子也莫名其妙离奇身死,其中缘由没有任何人追查,反而立即议定了谥号,当晚便拥戴齐王做了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而我,也是在那晚被阿耶带出城去的。”

      他顿了顿,顺手又折下一截花枝,在手中捻转。

      “我一路懵懵懂懂,天亮时已经到了大山里,也不知道离京城有多远。那山里有十几间破屋子,但没有人,原来是个荒村,阿耶和娘都不在,只有祖父、祖母带着我在一间三面漏风的房子里安顿下来,千叮万嘱不许随便出去,天黑了不许点灯,连冷得手脚发僵了也不许生火取暖。隔了两天,祖母说带我去给阿耶和娘送饭,我才知道他们藏在山那坡的石洞里,为的是照料一个人。”

      他语声淡淡,听在耳中却莫名的惊心动魄。

      姜漓心头砰跳不止,冲口问道:“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太子,对不对?”

      裴玄思勾唇睨着手里的枝条,看那些粉白的花在翻转间打旋儿。

      “后来,送饭便是我唯一的乐趣,路不算远,景色也不错,山坳里还有一大片玉兰,样子跟这些差不多,那时候我还挺喜欢,只要看到它们,离阿耶和娘就近了,直到那天……”

      说到这里,他手上蓦然一停,两片花瓣像禁不住这股顿滞的力道,无声无息地飘然而下,落在脚边的泥土上。

      他目光怔直,出神良久,才继续道:“我刚走进山坳,就看到有个脸色白净,颌下蓄着长须的人慌里慌张从那片玉兰树丛里跑出来,身上是绯红色的公服,胸前背后都是獬豸绣纹,迎着他的是几个宫中内卫,接头说了两句什么才走,等我和祖母到了山那边,阿耶他们藏身的洞子已经被围了。”

      “你胡说!”

      忍了半天的姜漓终于吼起来,几步冲出凉亭,奔到他跟前:“不会的,一定是你看错了!”

      “是么?那可是嘴上跟阿耶情同生死的兄弟,一见我便说‘思儿将来必是家国栋梁’的姜伯伯啊,难道祖母跟我两个人都叫鬼遮了眼,一块认错了?”

      裴玄思“呵”声轻笑,手上又开始玩弄那截花枝,这回不再捻转,而是夹在指间,将它一寸寸地折断。

      “我亲眼见那些禁卫军兵围在洞子前,却不进去抓人,反而架起火往里面灌烟,最后阿耶熬不住了,拉着只剩半口气的娘亲,还有那个拼死都要护着的人,一步步从里面爬出来……祖母自己流干了泪,却死死捂着我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手里的花枝早已揉碎,掌心里一片残碎泥泞。

      他语声低了下去,目光僵滞,眸子里全然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

      姜漓整个人都是木的,只能听到“嗡嗡”的耳鸣,身子摇摇欲坠,扶着手边的树才勉强站稳,口中喃喃说着“不会”,心却早已沉了。

      她怎么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现在回想起来,每当自己问起裴家的事,父亲除了喟然垂泪,从来不肯多说半个字。

      而临终前那句姜家亏欠裴家太多的遗言,似乎更证实了事情就像裴玄思说的那样。

      原来父亲才是亲手把姜家送上绝路的人。

      自己所承受的所有委屈和怨恨,都是由此而起。

      姜漓那颗心开始发空,虚得觉不出痛来,眼眶涨得厉害,泪水怎么也压不住。

      她拖着步子慢慢挪过去,颤抖的樱唇微微张开,又阖上,试了几次,终于鼓起勇气,把全无血色的手抚在他臂上。

      隔着衣料,那臂膀也是凉的,仿佛铁石一般。

      但和她一样,也在微微颤着。

      这世上有些苦痛,永远不会被时光冲淡,只会沉淀在心里,积聚起越来越深的憎恨。

      “郎君,你别难过,我……我从前不知道,嗯……现在都熬过来了,以后我……”

      姜漓勉强说了两句话,忽然觉得肤浅至极,毫无用处,怯怯地住了口,不知所措。

      裴玄思侧过眸,眼中那片死沉此刻却像怒涛翻涌,洋洋不息。

      “以后?呵,可别跟我说什么补偿的话,也别假惺惺地以命相抵,就算你死上一百次,我阿耶和娘也活不过来,那十年时光更不会倒转回去。不过,咱们这辈子还长,不急,你有的是工夫慢慢还这笔债。”

      他说完,扬袖甩开姜漓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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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芭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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