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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玉山枕 ...

  •   暑气一天比一天重。

      赤日当头,四下里浊浪涌动,风也不见有一丝,任你什么东西都无精打采的发蔫。

      裴府后院却没消停,家奴们正顶着毒辣辣的太阳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的拾掇,一个个前胸后背全都叫汗塌得浸透。

      这时,廊下恰好有两个小厮左右抬了口黄梨木冰鉴快步走来,立刻引来一片探头侧目。

      两人绕过回廊,径直进了厅里,小心翼翼地把冰鉴放下,抽开侧面寒气四溢的屉门,将各色鲜果冷食都摆上矮桌,转手就把之前凉气散尽的冰鉴架了出去。

      裴老太君坐在罗汉床上连瞧也没瞧,正瞪着眼,一脸不敢置信地探问:“你可听全了,当真没错?”

      “回老太君,老奴是亲眼瞧见的,殿前司的调令上写得清清楚楚,擢升公子为神策军骁骑统军,响当当的正三品,连兵部的批文、钤印也都在,半点错不了。”

      旁边的老家院一口气回着,端起冰盏递到面前。

      “好,好,好啊,这孩子果然出息,到底不愧是裴家血脉!”

      裴老太君笑得欢畅,眼角像绽开了不少新皱纹,仰回软囊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舒展开了似的:“哎呀,这才真叫苦尽甘来,老身终于没有白熬到今天。”

      她长长舒了口气,从冰盏里捏了颗葡萄塞在嘴里:“要走自然是越快越好,预备动身的事都由你来安排,那些个撑不起门面的就扔下,免得到了京里惹人笑话,思儿如今身份不同,凡事都得多想一层,可不能像从前那般随随便便。”

      那老家院刚应了声“是”,她忽然又眉眼一皱,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似的,吐出葡萄籽问:“差点忘了,我那娘家孙侄女怎么样了?”

      “也都齐备了,刘家娘子这一两天就启程,老奴已经叫人捎信过去,请她不必绕道再来颍川,直接去京里会合就是了。”

      “嗯,亏你想得周全,这就好。等人到京里,你亲自去接,我这边再安排,无论如何让她先跟思儿见一面……”

      裴老太君正絮叨着吩咐,外面忽然有婢女撩帘子走进来:“禀老太君,少夫人房里的小迎姐还是跪着不走,我好说歹说,劝也不是,骂也不是……”

      “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还来问?”

      裴老太君横眼瞪过去,手在床栏上重重一拍:“一个狗奴婢,竟敢来要挟老身,仗了谁的势?去叫人,给我拉出去打!”

      “大喜的日子,老太君何必动怒。”老家院在旁边开口打着圆场,又凑近低声道,“少夫人已经病了好几日,人昏昏沉沉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那奴婢也是护主心切,想来没别的心思,老太君宅心仁厚,要不……就开恩准她出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话音未落,那两道火气渐浓的目光就转了过来。

      “你也知道是大喜的日子,那小贱人早不病,晚不病,偏要赶在这时候,可就不是十足的丧门星?哼,老身管她存的什么心思,死了倒好,也省得让裴家满门晦气。都听好了,连你在内,哪个敢去管,老身即刻就把他赶出门去!”

      那老家院神色一黯,不敢再多劝,唯唯应着退了处去。

      来到厅外,就看迎儿果然跪在台阶下的太阳地里,一张脸晒得红通通的,身子已经在打晃了。

      他走出几步,还是于心不忍,又转回来喊了声“小迎姐”。

      迎儿眼前正白花花的犯晕,懵懂听到有人叫,转头一看,还以为有了回话,登时喜出望外,歪歪斜斜地奔上前问:“执事阿伯,里面答应了,是不是?”

      老家院连连示意低声,摇头叹着气:“老太君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哪肯随便回心转意?你再跪下去只会更惹气,到时没救成少夫人,还要搭上自己这条命,何苦呢?”

      迎儿一听这话,眼泪立时就涌出来了,泣不成声地哀求:“那……那怎么办?求执事阿伯快替我拿个主意,我家娘子她……真的快熬不住了……”

      “啧,这成什么样子,起来!”

      老家院赶忙扶住她,一脸为难地咂着嘴,朝左右瞥了瞥,终于一咬牙:“你若信我这老儿,就还是刚才那句话,趁早别在这里消磨气力了,赶紧去前院大门那候着,我瞧少夫人的面相不像是没福的人,说不准就有转机。”

      ·

      从午后到夕食,日头也终于耗尽了力气,开始变得光热不济。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眼瞧着就是掌灯时分。

      云气不知何时笼了上来,骤凉的风从墙头上掠过,吹在身上竟然有了寒意。

      迎儿搓了搓膀子,不知是第几次探头朝大门外张望,巷子里依旧冷清清的,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茫然地退了回去,蹲在门廊边的柱旁,埋头掉泪。

      已经是这个时辰,眼见又要变天了,还会有人来么?

      早知如此,真该一早就不管不顾的冲出去,先请个郎中再说。

      可即便人来了,能进得了门么?

      除非,是去找那姓裴的。

      娘子会病得如此厉害,全是因为这个人,若他狠心不管,就算拼上性命也不会让他安生。

      打定主意,暗地里给自己鼓了把劲,扭头见两个门房的家奴正杵在那里说闲话,便悄悄站起身,预备瞅准机会撒丫子就跑。

      “哒哒哒”的马蹄响踏破巷子间的沉寂,随声由远而近。

      迎儿打了个激灵,不假思索就冲出去大门,巷子那头果然有个身着公服的人正策马奔来。

      她看清那人的样子,当即大喊:“张校尉……”

      话音刚出嗓儿,两个门房的家奴已经追上来,捂住她的嘴往回拖。

      蹄踏声逼近,几乎是一瞬就到了,张怀跨在高大的马身上兜了圈,横在面前。

      “两个男人这般对付一个女子,好大的本事,放开!”

      他是跟着裴家从边地苦熬出来的人,跟大公子情同兄弟,俨然裴府的养子一般,往来都是自由出入,两个家奴哪敢多话,赶紧撒手退了回去。

      张怀翻身下马,拧眉打量着眼前满脸委屈的人:“咦,你不是大嫂身边的小迎姐么?怎么在这里,家中出了事?”

      “我,我……救命……张校尉救命啊……”

      终于遇上能说话的人,迎儿反倒语无伦次,像见了救星一样,“噗通”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是……是娘子,娘子她病得……快不行了……”

      张怀怔然听完,眼中的惊愕随即被怒色填满,转身风一般冲进裴府大门。

      ·

      风声呼啸。
      积雨的云越来越厚,终于攒足了劲儿,响雷过后,就如天河倾泻般滂沱而下。

      夜色深沉,檐头下那串风灯反而显得更暗,一溜接延过去,散晕泛黄的光居然连成了片。
      恍然就像那双朦胧的泪眼。

      在冰冷的逼视下一点点归于暗淡,最后变得死水无澜……

      风蓦然漫窗涌进来,案头烛火摇曳,一点蜡油滴落在纸上。

      裴玄思回眸垂向手边,那篇已经写了大半的谢恩进表,前边抬格的那个“奏”字被油渍晕开了花,眼瞧着是废了。

      他眉头不由得拧成了疙瘩,抓起来将那奏疏扯烂,又揉成一团,泄愤似的砸向不远处的座屏。

      张怀正从屏风后转出来,恰好赶上这股寸劲儿,微微一愣,步子也顿了下,随即又抬起头,也不打招呼就闯了进去。

      裴玄思没抬头,自顾自地从那摞空奏本里抽出一卷,在面前摊开铺好。

      张怀走到长案前,横眉瞪眼地看着他。

      两下里都没什么好脸色,却又都不言语,就这么冷声冷气地僵着。

      “大半夜的,不去歇着,有事么?”

      半晌,裴玄思才淡淡地开腔,把蘸饱了墨的笔在砚沿儿上撇顺了,开始起手誊写。

      “大嫂病成那个样子,兄长歇得下么?”

      张怀冷声反问,双手在长案上一撑,俯下.身来:“‘肺虚心伤,中气大损’,郎中嘴里那些话我听大懂,可也知道大嫂是为兄长伤心过度,若再迟上一天半日,人怕就撒手走了!”

      “所以呢?现在不又没事了么?”裴玄思隐着眼底的波澜,毫无表情地勾了下唇,“呵,女人么,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出身也免不了,不必大惊小怪。”

      冷腔冷调的话让张怀一怔,讶然望着他,那股气不自禁地涌上来。

      “我就是不懂,兄长既然无心,当初为何要应约成婚?就算……就打算大嫂真有什么错处,人都这样了,兄长就连瞧都不愿去瞧一眼?”

      裴玄思依旧神色漠然,手上写完一行,提笔到砚里沾墨:“说完了?没别的事,就去吧。”

      张怀像迎面挨了一掌,倒吸了口气,目光也冷下来:“罢了,这事兄长自思自量吧。不过,还有句话,我张怀认识的裴玄思,绝不是这样的人!”

      脚步声消失在屏风。

      裴玄思眼中的沉静也荡然无存,提笔的手越捏越紧,仿佛攥着刀剑,每一下都刺戳砍杀,纸上的字迹早已走了样。

      忽然“喀”的一声,那支笔竟从中断成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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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玉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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