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久违 ...

  •   锦安宫内一片幽静,岑远拦住了想去通报的宫女,独自走往后院的方向。
      果不其然,蒋昭仪背对着他,正闲躺在葡萄架下,手里捧着一册书卷。塌侧另有一名宫女执着罗扇,见到岑远便惊讶地张大了嘴。
      岑远立即抬手朝她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而蒋昭仪也没有听见他的动静,还一心只将注意力放在手中书册上。
      岑远背过双手,轻手轻脚跳着小步到她的身后,望向书册上的字句。
      “‘瞥然醒寤,竟是梦景,而鼻口醺醺,酒气犹浓。’……”

      ——“哎!”
      蒋昭仪只感觉自己耳旁突然有声音炸开,惊得几乎整个人都要从榻上跳了下去。还没等她转头,就听亲生儿子大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当母妃这么专注在看什么呢,怎么看起话本来了。”
      “母妃倒是要问你。”蒋昭仪抬手整理了一下发饰,回身看去,“怎么突然来了?来了还不出声,就光在那儿吓人。都快及冠的人了,还总是没个正经样。”
      岑远但笑不语,蒋昭仪便又狐疑地问:“怎么了?”

      岑远还是不答,只静静地盯着蒋昭仪瞧。片刻后他抿唇笑着摇了摇头,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还没出声就觉得喉咙干涩。
      蒋昭仪看着他的脸色,将话本收拾起来,坐直了身体:“究竟是怎么了?”

      岑远再次摇摇头,从一旁的果篮里挑了颗李子啃起来。他咽下两口后才勉强开口:“好久不来母妃这了,来看看您。”
      可即便如此,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蒋昭仪立刻发现他的不对,问道:“可是身体有不适?之前的伤还没好透吧,我去让人喊太医来。”
      说罢她就要起身,被岑远拦了下来。

      重生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与对方说的,岑远轻描淡写地道:“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前两天吹风吹得多,喉咙有些干涩,已经没事了。”
      蒋昭仪闻言仍然是一脸担忧。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做母亲的又岂会不知对方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

      她轻叹一声,换了个位置坐到石凳上。
      “你啊,就知道在宫外嘻嘻哈哈的,总是没个正经,让人担心。”蒋昭仪道,“我听说晏暄回来了?有时间的话,你去见见他,找他出去一起骑射都行。”
      岑远心说:这不是刚见过了。
      他一停顿,蒋昭仪便又道:“母妃从不求你能扬名天下,可总比成日没个正形要强。”

      岑远嬉皮笑脸道:“晏少将军此战大胜,父皇将南军交给他管辖,怕是没有时间同我游乐。而我呢,就好好享受这苦短人生便是。”
      蒋昭仪笑道:“那等你们成亲之后,你也依旧这个样?”
      岑远:“……”

      他干笑着说:“母妃您这消息还真是快啊。”
      “我这就是小姑娘家多。”蒋昭仪道,“几张嘴皮子叽叽喳喳起来,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方才那摇扇的宫女闻言立即嗔道:“蒋昭仪……”
      话音未落,她瞄了眼这传闻中的二皇子,又羞赧地垂下脑袋。

      “阿静,行了,别不好意思了,我又不是在怪罪你们。”蒋昭仪轻声唤道,“去将刚挖出来的酒盛一壶来吧,留我们母子俩单独聊聊。”
      那名被唤阿静的宫女点头称是,抬头又瞄了二皇子一眼,小碎步地走了。

      岑远问道:“什么酒?”
      蒋昭仪道:“我这里的,除了当年你和晏暄一起埋下的那几坛粟醴,还能是什么酒?”

      粟醴是一种用特殊的粟米酿制而成的甜酒,而那粟米由于习性原因,只能种植生长于北方一处叫作长乐县的地方,因此,这粟醴自然而然成了长乐县的特产佳酿,就可惜产量甚少。
      秋季谷物收割时期,长乐县便人流如织,皆是为了能够购得几坛粟醴,毕竟一旦错过时节,就只能再等一年了。
      十余年前,岑远的舅舅、蒋昭仪的兄长正好在丰收时期去了一趟长乐县,回京后就差人送了几坛酒进宫送给蒋昭仪。当时正巧太学堂刚下了课,岑远与晏暄都在锦安宫,闻到酒香就移不开视线了,但蒋昭仪念在两人年纪还小,让他们把酒埋了起来,日后再饮。

      蒋昭仪看向不远处的一道藤蔓下的土地,只见那里的颜色明显要比周围更深,显然是刚被人翻过。
      “想当初你们两个还都只有那么小,翻地都要翻个老半天,你还总嫌晏暄帮倒忙。”
      “……”岑远面露悻色,连耳朵尖都红了。他抬手碰了碰鼻子,道:“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在母妃看来,就跟眨了个眼似的。”蒋昭仪道,“我还记得,那时候晏暄才是第三回来这里,不怎么爱说话,就连被你欺负了也不吭声——”
      “母妃!”岑远喊道,“怎么就成我欺负他了!”

      “你还狡辩呢。”蒋昭仪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人家孩子老老实实,被你一念叨就不吭声了,也不去帮你的‘倒忙’,结果你又嫌人家光站着不干活,之后的活全让晏暄一人干了。”
      既然被说了狡辩,岑远干脆就坐实这道“指控”:“谁说的,那酒不就是我和他一起埋的。”
      他回想起当时的事情,又道:“再说了,那时候我又不是为了欺负他。”
      “那是为什么?”蒋昭仪道,“当年你自己做的事,可别今日又耍赖。”
      岑远正欲反驳,然而等他张了口,却又忽而不知自己想说什么了。

      那时候,晏暄因为与他相处时间并不算很长,即便在锦安宫里,也一直表现得非常拘谨,同时还不会掩盖自己的感情。
      岑远那时心直口快,把话丢出口时从来不会斟酌语句,于是每当晏暄被念叨时,就会露出一副手足无措的表情,手下意识地攥住衣服,一副想要离开的模样。
      而岑远自然也是一眼就读出了他的心思,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又立即开口把人留下来。
      如若不是今日蒋昭仪再次提起,他根本不会去深究那些挽留背后的原因。但真要他解释,他好像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好在蒋昭仪也并非真的在等他的回答,没有介意他的沉默。与此同时,方才去拿酒的宫女也正好回来,放下酒壶和酒盏后便自觉告退。
      “看你喉咙不舒服,本不该让你喝的,但要是真这么做了你铁定要和我犟。”蒋昭仪往两个酒盏中分别斟上酒,粟醴的酒香顿时在院中满溢。
      蒋昭仪递给岑远一杯,道:“现在就许你喝一杯,剩下的你给带回去,顺便也拿一些去常平府。”
      岑远回过神来,嘻嘻笑着:“还是母妃了解我。”
      蒋昭仪道:“别贫。”

      岑远笑着称“是”,拿起酒盏小口酌饮:“果然名不虚传,好酒。”
      蒋昭仪也喝了一口,说:“等把这酒再放几天,味道还会更好。”

      岑远不置可否,他晃着手中酒杯,透明的酒液在杯中轻盈地晃荡,表面荡出晶莹透亮的涟漪,也一同打散了液体表面的倒影。
      上一世时,他在母亲逝世之后,就把锦安宫里埋藏的酒都挖了出来,带回自己府里一直放着,直到他有一日跑去陵园,才捎上一坛。
      ——明明是同样的酒,味道却截然不同。

      蒋昭仪见岑远眼神涣散,整个人都没了反应,忙道:“要是还不舒服,就早点回去吧。”
      后者如梦初醒,摇摇头道:“没事。”
      他一口饮下剩下的酒,忽而问道:“对了母妃,你宫里的人是都换了吗?”

      方才他刚进锦安宫宫门就发现,这里的人都已经不是他熟识的面孔。他本来以为这是娄元白按照他的指示安排的,但一想到晏暄对他的提醒,却又有些不确定了。
      蒋昭仪道:“昨日晚间忽然来人,说是锦安宫里原来那些个宫女做事久了,几年以来无过无错,便赏她们出宫去了,给宫里换了批人。”
      “来人是哪儿的人?”岑远问。
      “是掌管宫人的付尚宫。”蒋昭仪道。
      “……”岑远顿了片刻,虽然知道可能性极低,但还是问了一句:“那新来的这批人中,有没有一个叫碧灵的宫女?”
      “印象中应该是没有。”蒋昭仪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岑远暗舒口气,连忙摇头:“没怎么,就是娄元白说他有一个远房表妹进了宫。”
      他紧接着话锋一转:“原来那些姐姐们都算是看着我长大的,这样也好。”

      “如果是到这锦安宫里来了,我一定帮忙照顾着。”蒋昭仪道,“这些新来的人都太殷切,什么事都给我事无巨细地做好了。刚刚我想亲自去把那酒翻出来,她们也都一个个自告奋勇,不让我碰。”蒋昭仪拍拍那本书卷,“这不,就只能看看话本解闷了。”
      “母妃您自然是享乐就成。”岑远半蹲在她身旁,亲切地道,“能有您这么平易近人的主子,也是下人的福分。”
      “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似的。”蒋昭仪无奈地摇摇头,在对方脸上拍了拍:“一张嘴还是这么贫。”
      岑远笑开,便又与蒋昭仪贫了会儿嘴,用过午饭才出宫离开。

      宫外,他看着娄元白将他从宫里带出来的酒搬上其它车舆,问了一句:“小将军还在宫里?”
      娄元白明白这小将军指的是晏暄,答道:“属下在外候了两个时辰,也未见晏少将军出宫,想必是还在宫里。”
      “想来也是。”岑远道。
      新官上任,估摸着是有的忙了。
      他看了眼天色,道:“那今天就直接回府吧。”

      车轱辘碾在石砖路上的声音渐渐响起,岑远难得起了个早,还刚吃饱喝足,不免有些犯困。他半躺在榻上,眼皮也随着车厢的摇晃逐渐搭了下来。
      就在他迷糊之际,车帘外娄元白倏然问道:“殿下,您那酒里有没有要给晏少将军送去的?”
      岑远反应慢了半拍,下意识地道:“你怎么知道。”

      “您刚出宫就问他有没有出宫,属下就这么瞎猜了一下。”娄元白说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接上,“属下斗胆,就是觉得,殿下您若是能对少将军亲切些也好。”
      岑远:“……”
      这话说得,怎么好像平时的他就如豺狼虎豹似的。

      岑远顿时睡意全无,一把撩开车帘,在娄元白耳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你是真想去常平府报到是吧。”
      “……”娄元白无言了一阵,接着像是看不懂人脸色似的,坚持着道:“主要是原先属下就曾听闻,殿下以前同晏少将军关系最为亲近,可属下跟了您这么些年,只见你们零星来往过几次,还都闹得不是很开心。”
      没听见身后回应,娄元白便继续:“之前少将军来看望您,可见是对您很关心的,那时候属下还觉得奇怪,现在看来,传闻倒是所言不假。”

      真要说的话,方才下了早朝,和晏暄一通交心之后,两人其实也算是“冰释前嫌”了。但这会儿,岑远并没有给娄元白解释,只撂下帘子,退回位子上坐直了身体。
      这时车马行上永安大道,路边小贩吆喝、百姓嘈杂闲谈的声音从帘子的缝隙中钻进车厢,让原本安静无声的一方空间顿时萦绕了一片烟火气息。
      岑远偏了偏头,片刻后夹杂在喧嚷声中默默叹了声气,掀起车窗帘看向某个方向。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宫门出来后走上永安大道,拐入右手边第二条巷子,沿着瑞德坊和宁德坊之间的小路走二十步后翻入墙内,便是抵达晏府中晏暄所住的院子最方便的途径。

      四周人逐渐多了起来,加之岑远并没有回应,娄元白就没有再说了。然而岑远的思绪却没有随之停下,在这络绎不绝的人声中被拉扯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里不似坊间这么熙攘,屋内香炉中燃着凝神静气的沉香。
      刘太傅正在案前缓声念着《诗经》,岑远趴在几案上,垂目盯着书本,人却昏昏沉沉,眼皮都要耷拉下来。
      他扒了一下自己的脸,不自觉朝旁边那桌投去一瞥。

      邻座的几案前有一人身着一袭白衣,正规规矩矩端坐,因着尚且年幼,面容还不如往后那般深邃沉稳,眉梢眼尾透露着明显易察的稚气。但因为母亲的出身,那人已然长出一副不同于寻常人的俊美,在沉香燃起的白雾中越发显得朦胧,一时间竟让人分辨不清,此地究竟是天上人间。

      岑远方才八岁,被眼前的迤逦景致吸引过去,不由地出了神。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瞥然醒寤,竟是梦景,而鼻口醺醺,酒气犹浓。——选自《聊斋志异·狐梦》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