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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72章 ...

  •   皇帝陛下的笑声穿透了整个冬日,寒冷覆盖之下的天地,填满了找不到方向的诡谲,昔日繁华月都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萧索非常,没有人知道那股气味是什么时候开始蔓延的,就这么不知不觉间,混杂在了冷风中,带着轻微的刺鼻,像是陈年铁索被浸泡在污秽不堪的水坑之中的气味。

      琞碧老远便闻到了这股难闻的气味,她追着玄则皇帝来到了皇城,向着天祇殿长驱直入,入目所及,是血盖白玉阶,朱红迸金顶,一具一具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连绵相接的琼楼玉宇之间,男男女女皆死状凄惨,在堆成一座座小山的尸体之中,还有许许多多将死未死,仍在做着最后挣扎的人,他们伸出自己带血的双手,拼尽全力拖动着自己的身躯,仿佛要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活命的契机。

      低沉的哀鸣,不断从散发着热气的血泊与尸堆下传出。

      整个皇城禁殿,竟无一幸免。

      从未有过敌手、不死不灭的皇帝陛下,回到了天祇殿,正在端详着沾染了血迹的玄冰人头,并喃喃自语着。

      “真是可笑,他们以为我要输了,以为我活不下去了,便都想背叛我了,此时此刻,他们谁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是如何发誓,如何表达自己对皇权的忠心了,多可笑,又多可悲的忠心。这群贱民,当真蠢得让人发笑,我只要装装样子,他们就当真以为我穷途末路了,所有的憎恨与贪婪都暴露了出来,落在现在这个地步,都是他们自找的,你说是不是,世越呀,你说,我什么时候,当真去干涉他们的决定了呢……想想到底还是有些难过的,这么多年来,我的身边,竟一个真诚的人都没有了,不过这不重要,这点难过与我的快乐相比,微不足道,我真的快乐极了,我想,今天是我这两百多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了,世越……如果你还活着,就能看到这场绚烂的结局了,世界的救世主,完成了她美丽的坠落,她和我站到了一起,哪怕不相熟,此时此刻,我们之间的联系,却是那么地紧密,她终于成长了,不再是那个稚嫩愚蠢的她了,神明亦会为此欣慰……”

      说着说着,他又不太正常地笑了起来。

      琞碧完全分不清他是被极致的高兴变得癫狂了,还是正受着痛苦的折磨,她也没工夫去理会他疯疯癫癫的絮絮叨叨,灵随心动,盘旋在她头顶的匕首像是有着自己的生命一样,寄放着海皇姬觅波的魂灵,裹挟着精纯的灵力,飞向玄则皇帝。

      他转头看了过来,脸色虽显苍白,但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身受重伤的模样,诚然,他的力量有所损耗,可仍旧庞大。琞碧没想到,最后关头,他还在装模作样,仿佛最后的狂欢,他还要来试探他手底下的这些人一次,那些死去的人们,都是以为他已无力回天,有所反心吧?

      见他那么高兴,她莫名觉得不适。

      苏玄则见到她,笑容愈发灿烂,就好像他知道她会来,也一直都期待着,她充满笃定地站在他面前。

      忽然,他说。

      “真是可惜,身处此地,站在我面前的你,未能见识到那最精彩的一幕,这个世界救世之人的坠落,她华丽地,投入了我的怀抱。”

      他微笑着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贪婪地嗅着比遍布冬日的血腥气味,感受着来自北领遥远的呼应,心神都激荡了起来。

      惨叫、求饶、哀鸣,回响在茫茫北领城上空。

      大火烧碎了冬雪。

      琞碧皱眉:“你什么意思?”

      他睁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会明白的。”

      琞碧的眉头拧得更死了,她想问他更多的东西,一种不可自控的好奇心正在她心中蔓延,然而与此同时,她又清楚地知道,一旦她被他牵着鼻子走,今天的失败者,将会是她,而不是苏玄则。

      现在的他,显然就是以为自己已经赢了。

      不需要那么多复杂的缘由,他就算胜利,其胜利也是荒谬的,琞碧所来,是为终结错误,不是来听他脆弱灵魂的絮絮叨叨的,她定下神来,指结灵印,匕首带流波,灵能似飘带缠在了他身边。

      苏玄则也认真了起来,他很快扔开了冻在冰里的人头,随着破空巨响炸开,大量白玉堆砌而成的天祇殿在顷刻间被夷为平地,玉屑密密麻麻地扎向琞碧。

      “说实话,我很喜欢你,所以我会尊重你的这份胆量,以性命为代价,我和你,总有一个人,要灰飞烟灭。”

      琞碧凝神,迅速退开,旋飞的匕首在她面前划开几条辉月银光,挡下凌厉的玉屑,她感受到一股与之前全然不同的气息,苏玄则的灵力的确有所衰微,可他在北领时的几招不敌显然是伪装出来的,他根本就没打算在那里和她打,硬生生吃下她的攻势,只不过是为了他最后的游戏。

      她不敢有丝毫大意,心中决然更甚,一声“去”,匕首再度飞刺,遥远的大海,海面像是跳动的鼓,传递着日月相照的华光,正送往这片天空,她知道,这是神明的力量,永恒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神明,注视着这一切。

      苏玄则前所未有的快乐,时不时便发出琞碧所不能理解的声音,她头一次觉得,他那张本该称得上俊朗的男子面孔,狰狞且猥琐,他像是一头野兽,即将与复杂世界同葬的濒死的野兽。

      两股极力再度相冲,偌大的皇城震荡起来,天色时昏时亮,竟难辨日夜。看不见的大海与天空,也被牵动着,躁动不安起来。

      北领城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着,被屠杀,被困死在城中的女人和她们年幼的儿子,脸色灰黑,一双双陌生的眸子,被相同的绝望填满。

      众望所归的未来女帝,踏入枭将军的府邸,神色木然的看着余子峰的妻妾们,鲜血溅满府内价值斐然的红木与金银器皿,半刻钟之前,她们对着她狂吼,发泄着最后的愤恨,她们说,她是恶鬼,为这个世界带来的只有罪恶。

      城外的风雪,与突如其来变幻莫测的天色达成了某种一致,仿佛也在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星燎抬头去望一片□□的天空,只觉得它在震动。

      在她的身体里,在她的内心深处,久远的力量,来来回回地翻腾着。很久很久以前,具有远见卓识的海族公主浮出了水面,在汹涌澎湃的海上暴风雨中,遇见了太元皇子。

      如今,到底又能从久远的传说中窥见多少呢?

      战栗中的皇城,是摇摇欲坠的残金之城,曾几何时,大越的子民们为立足此地为荣,身在内城,更是光耀加身,如今,这里是所有人都难以逃脱的漩涡中心。不知详情的王宫早在那股气味传出来之前,便有禁军跑出,他们向着外城的方向逃窜,肆意放火,劫掠百姓,清缴流民,有人说,监权司联合了凌决大人的禁军,发动了对皇帝陛下的叛乱,有人说,皇帝陛下战败了,大越皇朝即将改朝换代。内外两城的城民们,在寒风中,相继紧锁房门,似乎如此,便能给自己建造一个最后的安全堡垒。

      腥血与腐烂的气味,引来了半人身体大小的寒鹫,它们张开壮硕巨大的翅膀,发出沙哑的叫声,沉沉地落在一具具不能动弹的躯体上,一只漆黑的寒鹫甩着脑袋上的羽毛,猛地一低头,啄出了一只发白的眼球。

      惊爆声从宫中远远地传出,茹毛饮血的寒鹫微微顿了顿,但很快,它们便继续着自己的盛宴,对于天空的哀鸣熟视无睹。

      琞碧的毅力与果决远胜之前,她几乎未被他的状态所影响,此刻支撑着她的力量,是相互交融的真神的祝愿,月神呼吸的盈虚,海神心跳的起伏,被她纯粹单一的信念,交织在了一起。

      苏玄则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来势汹汹,竟也不退让,一次又一次地接下,他吃惊于她的力量磅礴,疯狂的同时,又带着审慎,连绵不断的灵力冲击之下,他终究还是捕捉到了琞碧身上那不同寻常的急切。

      突然,他灵息再涨,如云黑龙盘旋着,攥住了在琞碧心念所控之下冲锋陷阵的凌空匕首,短暂的牵制之中,他的话语又传到了她耳边。

      “你在来这里之前,见过她了吗?那位在我之后,将要登上天下权力顶峰的人。”

      琞碧捏着咒法,一下子没能夺回海皇姬匕首的控制权,有些苦恼于他仍然残留如此之强的力量,她心里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可她不想回答他。

      苏玄则笑着,继续说:“你恐怕还不知道,她变成什么样子了吧?”

      琞碧眉头紧皱,眉心的月印银光泛血,猛地使力将黑色的龙云打散,匕首再度飞刺如波。

      “我才不要听你胡言乱语,星燎永远都是星燎,改变或者不改变,她都是她,我会一直相信她,而你,我讨厌你,讨厌你总是这幅自以为是的样子,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现在就是讨厌你,高高在上地对一切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她有点生气了,对他的聒噪,逐渐难以忍受。

      苏玄则似是猜到了什么。

      他还是笑得很开心。

      “你与神明,达成了某种交易吧?”

      “……”

      “不说话,那我就当你承认了。”

      “果然消亡,才是最适合你的。”

      “其实你的神明,也不过如此,倘若没有交易,你何来的海神之力?至于青睐你的月神,也不过是看中了你的资质,希望你能替她光复月之神格,我曾成为这半个世界无所不能的神明,享受着万众敬仰,可对于茫茫天地而言,我的存在,从来都无足轻重,而她们,庇护着你的所谓永恒真神们,又如何不可能,与我相同呢?在某个更广阔的世界之中,神明,亦如微尘。说吧,说说看,你为了除掉我,向神明赌上了什么东西呢?”

      他被略显急躁的琞碧攻得且战且退,嘴上倒是说个不停,琞碧没有回话,可动作明显慢了半分,周身的灵息都有所变幻。

      她在他面前,到底还是容易在诸多地方,暴露出稚嫩来,她不愿如此,只能一次次地让自己回归纯粹之心,以最坚定的信念,继续战斗下去。

      苏玄则看着她笑,笑意带着十足的欣赏,还是那种,丝毫不会让人讨厌的欣赏。此等欣赏,在他身上,很是少见。

      琞碧踏着灵云,一路凌空追着他的身影,海皇姬匕首像厉风,与她略显狼狈的凌乱长发,一起舞动。

      “杀了你,才能结束这一切。”

      苏玄则听到她这么说,好似听到了个莫大的笑话。

      “结束?这千篇一律的更迭,历史的变迁,永远都不可能结束。”

      是的,不可能结束,只要这个世界,但凡还存在着任何一个,能够喘息的活物,她想要看到的结束,便永远都不会到来。他或许会死去,可他的死亡,亦渺如尘埃。她说神明注视着一切,可神明啊,从未告诉他,她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极尽的快乐之中,忽然感觉到一股悲伤,仿佛前所未有的孤寂,正朝着他的终末,席卷而来,有如即将到来的黑夜,将笼罩大地。

      海皇姬匕首撞进了无边无际的极冰剑雨之中,灵息浩瀚的狂龙在空中嘶吼着,昏沉的天色越来越低,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之后,这个世界的大地,像是要坠落深海,深海,像是要倒灌天空,而天空,即将在地面碎裂。一次又一次的极力相冲,再深不可测的力量,终有枯竭的一刻。

      琞碧听到自己在喊叫,觉知到海水渗入她体肤的刺痛,在得到海神的祝愿之后,她满怀信心,虽想过,这个过程不会那么简单,可定海灵汐的力量,仍旧一再超出想象。

      她所意料之外的是,他越战,身上的真神之力,便越发趋于平和,这股平和,为他带来了更多的力量,当黑夜笼罩月都时,他所爆发出来的力量,再不似以往,暴虐且凌厉,月尘银辉,赐福的不仅仅是琞碧,也包括他。不知何时,那副俊朗的虚伪外壳也已碎裂,展现在她面前的,是难以辨清的陌生面容,琞碧什么也看不清,眼前的敌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祥和,几乎要将她压垮。

      怎么会呢?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暴君,怎么会拥有如此刺眼的平和?琞碧的双眼不由得涌出滚烫的泪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冰冷的月光之中——哪怕她最后会被月神所放弃,她也不愿意就此认输。

      最后的潮汐之力,最后的月神喘息,在茫茫黑夜中,凝结在了一起。地动天摇,在仿佛夜空都被震碎的巨响之后,两具躯体被甩开。

      琞碧又感觉到了那种全身骨肉都断裂、分离的痛楚,气息有如濒死般衰微,依稀之间,她看到遥远的天际,白色的光,汇聚成一条细微的线。

      月亮还未下落,新的太阳,将再度遥遥升起。

      她动弹不得,直到不远处的废墟上,传来同样微弱的吐息。

      满脸尘土的琞碧躺在地上,艰难地转头看过去,看到被血污盖住整张脸的皇帝陛下,如被碾碎的婴孩一般,许久,才困难又缓慢地呼出一口气来。

      她尝试爬起来,可不论如何挣扎,眼下却半点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好像自己只剩下了一团意念,身体早已化为无物,她找不到自己的双手,也找不到自己的双腿。

      就在她这团意念,拼了命地寻找自己躯体的时候,不远处突如其来的响动,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随之,是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琞碧被吓得瞪大双眼,看到一个身穿轻黑甲的女人,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看,女人背后的披风被寒冷的风吹得老高,黝黑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竟然是苏镜胧。

      她没法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努力地瞪着眼睛看她。

      她不知道,苏镜胧要做什么。

      苏镜胧短暂地看了她一会儿后,便转身离去,向着苏玄则倒地的方向而去,一步一步地,仿佛迈入某种深渊。没有谁知道,她又盯着他看了多久,琞碧已然无法思考,眼前好似只有那道即将射出的红白之光。

      忽的,苏镜胧缓慢地抬起了手,灵力流转,落在碎石上的海皇姬匕首应然飞出,猛然间刺进了皇帝陛下的心口,最后的流波一圈一圈激荡开来,残余的灵力涣散,带起一阵劲风,吹打着琞碧孱弱的身躯。

      苏玄则看着缓缓升起的太阳,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苏镜胧,扯动嘴角,露出了最后的笑容。

      她握住了他的手,跪坐在他身边,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希望,我是对的。”

      “你做得很好……你真的,做得很好……”

      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回握住她的手,淡淡地说着话。

      此时此刻,他们都清楚地知道各自的真诚。当皇帝陛下死去,所有他曾释出的力量,都将回归虚无,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神皇和神之子了,尽管对此心知肚明,苏镜胧还是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她会让他解脱,亦会将她自己的路,继续走下去。

      她的再生之父、再生之母,拯救了她的存在,和大越皇朝的暴君,一起消散在了第一缕泛白的日光之下。

      后知后觉的琞碧,仍旧处于某种混沌之中,她只记得,冬日的太阳,是一片刺眼的白,里面浅藏着一道一道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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