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传说》悲人悯天

71、第71章

　　北领大雪未歇，喧嚣的陷阵冲杀之声不绝，自人身体迸发出来的温热血液，淌进了冰冷的雪地里，与之融合在一起，又缓缓凝结，散去最后的热气。这场交锋从昨日夜里，持续到了今日，死伤无数，尸体早已垒成一堵堵高墙，真武女帝万军攻城，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北领士兵溃败的速度超出了余子峰的想象，他本以为没有苏镜胧坐镇，这群由女人带领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可能破了他的城，然而到头来，他们才是真正的乌合之众。

　　当那个自称天应真龙的女人、自认为是终结暴君的救世女帝的女人，展现出不属于凡人的力量时，枭将军余子峰也慌了。他们都知道，苏镜胧与萧月歧的力量来源为何，却未曾想过，沈星燎也会有这种泼天灵力。

　　这是遗失多年的真龙之力，是追溯至太元始皇帝传说时期的神之力，难以置信，她当真成为了这个被上天选中的人。一旦这种观念在他的内心形成，他的世界也就随之崩塌了。

　　星燎握着剑，刺进了他的心口，像是切开新鲜的豆腐一样轻而易举，风雪肆虐，狂雷响动，九龙凌空飞舞，北领士兵的败退，快得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是了，他们总是充满了想不到，直到突如其来的某一天，发生某种打破他们浅薄的世界认知的东西。

　　女人是会提剑杀人的，女人是会发出嘶吼的，女人的力量是可以超越他们的，而真龙，一个似乎即将统治整个世界的真龙，竟然也是个女人。

　　十数个时辰没有休息过的北领士兵，在余子峰死后投了降，一共四万人，一张张面孔都是苍白无力的，他们的身上，多多少少带着伤。此时的北领城，在大雪掩映之下，像是灰烬飘飞的地狱，数万被困锁于家中的妇孺城民们，因为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或者父亲而痛哭。

　　奋战数时辰后大胜的李肆逢，带着士兵长驱直入，事实上，她手底下，也是男兵多于女将，可这些沉浸在胜利狂喜之中的男人们，心中所想，与那些俯首投降的北领士兵完全不同。他们胜利了，他们站在了正确的一方，不论统辖他们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始终是最终的胜利者，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哪怕死去多少人，只要最后能取胜，便都是死得其所，更何况，他们所效忠的，是天之真龙，是命运眷顾的真武女帝。这时候，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看着被缴了兵器，围困在城中空地上，乌泱泱的北领士兵们，面色僵硬冰冷、全身沾满不知名血迹的星燎从马背上下来，她拔出剑，下令将所有投降者，当场格杀。

　　李肆逢一时错愕，第一反应是她自己听错了。

　　星燎重复了一遍。

　　“以真武女帝之名，处死这些背弃自己誓言的懦夫，枭卫畜类，多年来跟着余子峰吃喝嫖赌、享乐妄为，没有资格向我乞求狗命，叛主求生，屈膝下跪者，活着也是碍我的眼。”

　　李肆逢还是难以相信，她嘴里会说出这种话来。

　　她喊了喊她的名字，提醒她清醒一些，如今这周围前前后后，可都是人，她就算有情绪，也不该如此发泄。

　　“沈星燎！”

　　然而余音刚落，星燎的剑便如闪电般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同样的话，你要让我说第三遍，才能听得懂吗？要么跪下领命，要么和这些狗东西，一起去死，还有，叱王，我也已受够了你的没大没小。”

　　李肆逢这才惊觉，她是认真的，顿时面色惨白。

　　“沈星燎？”

　　星燎右手微动，冰凉刺骨的剑脊贴到了她的脸颊上。

　　“跪下，领命。”

　　李肆逢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看着她左手左手残余的雷光，不免怀疑起她是不是被所谓的真龙之力侵蚀了心智，不过眼下关头，不是去思考这些的时候，比起那些北领士兵的性命，她也只是更在意自己受到的屈辱罢了。

　　她紧拧着眉头，叩首领命。

　　“真武女帝万岁万万岁。”

　　这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身后千百将士们见状，猛然间也沉浸在一种强者无敌的狂欢躁动之中，他们叫嚣了起来，挥舞着手中的长矛与刀剑，纷纷下跪，呼喊着救世之主。

　　“真武女帝！”

　　“真武女帝！”

　　“真武女帝！”

　　星燎看着这空前绝后的盛况，毫无感情地扬起了唇角。

　　是啊，她和苏玄则有什么区别呢？她聚集起来的这群人，和在苏玄则脚下苟且求生卑躬屈膝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没有人在乎她心中想什么，他们要成为分割胜利的勇者，他们永远都需要一个皇帝陛下，来叩拜称臣，就好像经久不衰的话本子里写的那样，主角们永远是备受尊崇的存在，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给他们磕头，没有人想过——在那样一个将磕头当成礼仪和习惯的世界，自己会是被跪拜的那一方？

　　她的母亲萧闻璎，是个真真正正的济世之人，但因为她的父亲，光芒始终被埋没着，人们把所有的功劳都归于沈觉，人们叫她沈夫人，将她看做沈觉的妻子，后来又说她水性杨花，说她背叛了丈夫，人们对男人的包容与善意，以及对女人的苛责，竟是如此一目了然。

　　追寻着母亲的脚印，那么多那么多的难关，她都一步一步走过来了，终于，终于是要止步于此了吗？

　　远处，是女人抱着婴孩在哭喊。

　　她们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人。

　　多么惨痛的故事。

　　可是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家人，有的三妻四妾，有的在外花天酒地的时候，欺辱着身份低贱的女子，他们咒骂着叛乱的女人，用着最脏的话语，时时刻刻都在彰显自己身为男人的权威，他们骂她蠢笨无知，而这群女人们，甚至会为此感到幸福，在一种有如薄冰般脆弱不堪的幸福上，她们不断地生孩子，然后教导他们、告诉他们，他们是大越皇朝的子民，他们是神皇庇佑的臣民，伟大的神之皇，永恒不败。至于孩子的父亲们，他们在大越皇朝，身份尊贵，他们是枭将军的将士，是令人骄傲的枭卫。她们多幸福啊，看看那些没人要的女人，她们多幸福。

　　这没有男人要的女人，杀害了她们的丈夫。

　　她们的诅咒，将与全城的亡魂一起，永沉地狱。

　　星燎想着想着，又冷笑了起来。

　　从前她一直想，只要一座城中，有一个人是无辜的，那这座城便值得她去拼上性命，可时至今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无辜了。既然如此，那就沉沦吧，陷入混沌吧，她没法成为所谓的救世主，能做的，唯有成全苏镜胧了。至少，苏镜胧所想的世界里，女人可以堂堂正正地站着。

　　玄则皇帝达成所愿了，从他强行将真龙之力送入她体内的时候，就料想到了，会有这一天，她会成为他报复整个世界的刽子手。

　　星燎想到坠落大海的琞碧，想到险些被海水撕裂的希城，再次决然。

　　“封锁城门——点火——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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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领危矣的急报，被送往皇城时，连归玉这边已经彻底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他不知道自己收到消息时，北领城是不是已经失守了，急报上说，沈星燎得到了太元始皇帝遗留的真龙之力，根本不需要萧月歧与苏镜胧，也能破城而入，此时，连归玉的脑子全然僵硬。

　　关于这份传说中的真龙之力，多年前，便有密报称，真龙之力到了皇帝陛下的手中，如今，怎么会在北领出现呢？

　　已经三日夜没有安寝的连归玉，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突然，又有动静从皇城之外传来，犹如陨石坠落，砸烂大地一般，响动轰然，满心惴惴不安的连归玉起身离开座椅，循着声响来到了皇城主殿。正巧撞上一行黑甲禁军，他们通报说，是陛下回来了。

　　连归玉神色阴沉地扫向金碧辉煌的大殿长阶，什么也没说，很快，带着几个心腹拾阶而上，脚步虽快，却显得沉重。

　　大殿巨大的纯金横梁已被折弯，上方破了一个崭新的大洞，那位永生不死的皇帝陛下，似乎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他看到他斜靠在气势凛然的龙椅上，头冠歪了，完美无暇的脸上挂着几道细细的切痕，嘴角有血迹流下，尽管已然狼狈不堪，皇帝陛下却在无情地发笑。

　　玄则皇帝低沉地笑着，笑得浑身都在隐约打颤。

　　“呵呵呵……”

　　连归玉试探性地唤他。

　　“陛下？”

　　他想问些什么，可皇帝陛下没有回应他，仍然在笑着。

　　玄则皇帝笑着笑着，伸出带血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而后猝不及防间，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来。他伤得不轻，但始终控制不住自己似的，笑得停不下来，仿佛这个世界上发生了最值得他高兴的一件事，让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伤势。

　　连归玉低垂着眼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这位无所不能的皇帝陛下，终究是疯了吧。从苏世越的背叛开始，他似乎就有些不对劲了，如今苏镜胧也离他而去，这对他显然是个不小的打击，连归玉本以为，皇帝陛下虽然有些轻慢，行事作风也十分任意妄为，可他毕竟是支撑着大越皇朝的最强基石，只要他还在，那些逆贼乱党，就不可能当真有所作为。可如今短短数月，战事便进展至此，再这样下去，整个大越皇朝都将土崩瓦解。

　　玄则皇帝会失败吗？玄则皇帝会死去吗？

　　一个会失败的皇帝陛下，还有资格，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吗？

　　他的判断、他的命令，都从这一刻开始，变得不具有可信度。

　　就在连归玉思索的当头，龙椅上负伤在身的皇帝陛下，又按着胸口，吐出了几口淤血。连归玉从来都没有见过，皇帝陛下这幅模样，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觉得，皇帝陛下是真神降世，是永恒不败的，今时今日，好多东西似乎都不一样了，在某个遥远的世界，有着他们所不知道的强大力量，那里存在着能够击败玄皇神话的东西。

　　连归玉抬头，望着高处龙椅上的皇帝陛下，满含沧桑的眼神，突然闪动起了前所未有的凶狠与决绝——没有力量的皇帝陛下，是个多么显著的疯癫之人，他会将人头冻在冰块里，日日观摩，他会做出一个又一个不合常理的决定，直到现在，他受伤至此，也还在疯笑，一个不死不灭的神之子，将以强权统治大越皇朝，而一个疯子，只会将皇朝带向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