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传说》悲人悯天

4、第4章

　　“在很久之前，我父母是对抗玄则皇帝的中坚力量，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相信，他们的信念有多强烈，哪怕是我自己，如果不是亲身所历，恐怕也很难相信，在那样的世道之下，仍然有那么多的人，始终为信念而活着。我承接了他们的意志，但我，也绝不只是，为了这一点，才继续走着他们的路。”

　　星燎说。

　　不等琞碧发问，她就继续说了起来。

　　“是因为亲眼见过，专横的统治之下的那些痛苦，才决定去做和我父母相同的事情，我知道，说给你听你或许不能理解，毕竟每个人所能够理解的苦难都是不一样的，我一个陆族人，也不能奢望你一个海族人去理解我们的生活，总之，我想去做，也必然会尽我所能去做，为了那些在玄则皇帝暴虐统治下挣扎的人们，为了我父母。”

　　彼时的星燎并不能够完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和琞碧这个尚且谈不上熟悉的人，说起那么多，她只知道，她就是忍不住说了起来，关于自己的一切，倾吐了个痛快，值得庆幸的是，对面的女孩是个仁慈的倾听者，从未打断她，更是从未显露出不耐烦。

　　大越的人总觉得，源岛是她的父亲沈觉建立的，其实她的母亲萧闻璎才是源岛的开始。在是她的母亲、以及沈觉的妻子之前，她首先是一个女人，一个生活在玄则皇帝为所欲为时代的女人。以疯癫统治大越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玄则皇帝依靠的，绝不只是他个人的力量，倘若千百万人都无法认同他，千百万人都愿意拿起武器，与他鱼死网破，他也只能成为一个无人附和的孤寡皇帝。然，压迫之下还有压迫，看起来饱受摧残的人们下面，还有更受摧残之人。

　　“一个男人，一个生活在大越的男人，不论再怎么穷苦，饱受欺凌，他都可以去压迫另外一个女人，总有比他更弱小的女人，在大越，女人的生存始终是艰难的，但凡体面些的工作，她们都难以得到，相对来说，人们更愿意雇佣男子，而非女子，因为女子在体型上普遍更为瘦小，羸弱，更要背负生育的负担，更甚之承受丧命的危险。我不知道你们海族是何种情况，在陆地上面，冠冕堂皇的玄则皇帝，说是为了照顾女子之生存，允许所有女子出卖自己的身体，谋求生息，也许你会觉得，这未尝不是一种办法，总有人自愿如此，但，表面上的自愿之下，是数不清的被动自愿——强权之下，根本没有真正的自愿。许许多多的陆族女子，在世俗观念之下，出嫁从夫，要承担绝大多数家庭义务与劳动的情况下，对外愈加难以自力更生，也就愈加倚靠自己所嫁的男人，若是好运的，也能平平凡凡终其一生，然，当今这世道，又有多少幸存者呢？于男人而言，流连烟花场所，合情合理，三妻四妾，合情合理，于女人而言，做不得半点越矩之事，否则你就是□□，是□□，是离经叛道。你明白了吗？正是因为这样，自玄则皇帝登基伊始，大越才持续了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的稳定，我母亲或许算是个普通的陆族女人，但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一切，她接受不了世道的不公，更接受不了，那座皇城里的那场权力的游戏，权力将人们仅剩的半颗心都给腐蚀掉了，那里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玄则皇帝的自恋，那里的人们，不论男女，都是扭曲的怪物，他们又一个个的，将自己的扭曲，发泄到这个世界上来，一点一滴地造就了这个黑暗的世界。自我母亲的少女时代起，便开始思考这一切，她也未曾想过，依靠一己之力扳倒一切，但她希望至少保留一份最后的光明，她希望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那样一个世界里，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接受教育的机会，互相尊重，彼此和谐相处，每个人作为世界的一份子，只是分工不同，再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是我母亲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我见过太多淋雨的人，我想成为一个能为别人打伞的人，我必须将这份火种，延续下去。”

　　琞碧一直认真地听着，对于陆族与海族的不同，她有所耳闻，却并未深刻了解，若说她听了星燎所言，同为女子，心中有多憋愤，倒也没有，她甚至有种冷眼旁观的麻木，无动于衷，当星燎在想着她的梦想时，她大概也在想着自己的梦想。

　　她说：“你的梦想很伟大。”

　　星燎苦笑了起来：“呵，谁的梦想不伟大呢……这并没有什么用，我只是……只是真的很想将这一切延续下去……”

　　不断地战斗，为了源岛的和平，她只有不断地战斗下去才可以。

　　琞碧说：“海族和陆族不一样，可能与你们相比，我们有点原始了，尽管如今的海族已然失去了鱼尾，可海族人还是信奉着海神的力量，你们陆族有话说，道法自然，我们海族人的自然之道就是大海，在浩瀚的大海面前，我们是渺小的，渺小且平等，除此自然之道外，令我们感怀于心的，便是开创海族文明的初代海皇姬，这么多年过去了，海皇姬的血脉仍旧统领着七海，对于身负海皇姬血脉的海族人来说，一向秉承的都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原则，也许这么多年来，也发生过一些不一样的故事吧，比如你所说的权力的游戏之类的，显然存在，只是，那样的故事，不论故事发展如何，结局都是一样的——没有谁可以违逆大海的力量，没有谁可以打破海洋的包容性，没有谁可以超脱自然之外，一切，皆有因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坦白说，我无法想象，你所说的那种，女人饱受欺凌，不得不倚靠男人生存的情况，我在海族有一个朋友，若是用她的话来说，她会讲，那些女人都是活该的。”

　　“什么？活该……你……”

　　星燎一时惊了，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如此冷血至极的话来。

　　琞碧连忙捂住嘴，颇为不好意思地摇头，而后补充说道：“不，我不是要羞辱她们，或者说羞辱你的意思……只是，我那位朋友坚信自然之道的因果，在她眼里，不论陆族人和海族人再怎么不一样，生养之权终究是掌握在女人手中的，男人可都是女人生下来的，哪怕是你们那位玄则皇帝，他或许不需要父亲，但他必然有一位母亲，女人本有权决定一切……我无意冒犯，我个人还是很同情那些，饱受压迫的女子的……”

　　她说到后面，声音越发软了起来。

　　要是依照星燎平日里的脾气，必是怒上心头，非得再也不与她说话不可，但面对她，却是生不起气来，憋闷许久之后，也只有一句：“你不是她们，自然不能理解她们的困境，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困境，你不能强求所有人，都是血性女子。”

　　琞碧又道了歉，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她是在怜爱自己。

　　星燎有些不好意思，心思一转，迅速岔开了话题：“没有谁听说过玄则皇帝的母亲，对于他的来历，世人知之甚少，如此，倒是更为神秘了，倒好像他真可能是天神下凡一样。”

　　琞碧知晓她没在生气了，总算又有了笑意。

　　她说：“神才不会下凡，下凡了那就不叫神了，就好像海神一样，始终在那里，但谁也摸不着，见不着呢。”

　　星燎犹豫着问：“你们……真的有所谓的海神的力量吗……”

　　琞碧说：“身负海皇姬血统的海族人，会有很少一部分，大多数情况下是很微弱的力量。”她想，她们陆族那位玄则皇帝，才是真的通天神力。

　　这句话之后，星燎沉思了好一会儿，似乎想去看琞碧，又有些不敢去看她，琞碧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准备想个法子打破略微尴尬的沉默，忽听她开口。

　　“你的那位朋友，是你的什么人？”

　　“啊？那个……事实上，我说的人是我的母亲。”

　　“你把你母亲，称之为朋友吗？”

　　“之前并没有想过要说这么多的。”

　　星燎不语。

　　琞碧说：“其实说是朋友也没有错，我母亲在我眼里，与你母亲在你眼里一样，是很特别的存在，就算是在海族，她也是个非同一般的奇女子，她既是我的母亲，也像朋友一样知心，我爱她，尊重她，只是，仍然不得不做出一些，不能让她放心的决定……”

　　说到这里，她便打住了，仿佛就等着星燎发问。

　　星燎也不负所望：“什么决定？”

　　琞碧说：“我要离开海族，去看看陆族世界的打算。”

　　星燎呆了呆，看着她郑重其事的模样，此时脑海里零零散散的几根弦，总算是彻底接上了。源岛所在的海域，并不算是海族人常规的聚居地，她出现那里，救下她一命，既是偶然，也非偶然，琞碧是怀揣着离开海族的心思，恰好出现在那里碰见了那场战火，她力所能及的，不过是让垂死的她脱离生命危险。

　　“你说，你要去希城，我们一起去吧！”

　　“我想和你去希城！”

　　琞碧认真地盯着星燎看，在光线的照射下，一侧的脸颊闪烁着海族特有的银白色鳞光，仿佛带着天空的光泽，她一连说了两句，满怀诚恳，似是还有种怕被她拒绝的惊慌在搅动着。她是否是真心惊慌，星燎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从她嘴里听到这番话语，自己的心莫名一阵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