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传说》悲人悯天

3、第3章

　　“我想离开大海，去陆地。”

　　听到这句话，母亲麟致目瞪口呆。

　　好半晌，她才清醒过来，说道：“陆地人现在正在打仗，传闻大越皇帝古怪暴戾，百姓民不聊生，反抗之火也是四处燃起，各地兵荒马乱，那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

　　琞碧说：“我不想要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世界是什么样子，我只想要自己去看，而且，而且我根本不在乎陆地上的危险，我那么努力地学习知识与本领，为的就是面临危险的那一刻。”

　　而后，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离开大海，去陆地。”

　　这是琞碧离开海族，说的最后一句话。

　　麟致呆呆地看了她好久，毫无疑问，她很清楚她在说什么，作为母亲，以她对自己亲生女儿的了解，她丝毫不怀疑她的认真与否——她和她一样，都是那类说得出，就做得到的海族儿女。

　　似乎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琞碧就有了懵懂的梦想雏形，她的梦想，是被明亮的海蓝水光覆盖之外的世界，是陆地的日月星辰，更是遥远传说中，那位熠熠生辉的人鱼公主。她知道现在的陆地很危险，可是她更知道，曾几何时沐受海皇姬福泽的海族是何种模样，那是海族失去鱼尾之前的时代，谁能想到，那个看似遥远的时代，过去了才几百年呢？一切，都是从海族圣物定海灵汐遗失开始的。

　　也正是几百年前，陆地之上，大越皇朝的历史翻开了新篇章的第一页，彼时的陆族，八国并立，藩王四起，时有战乱发生，盛世将殁，曾经的时代行将就木，一个特殊的人，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他自称苏玄则，来自一个民风淳朴的靠海渔村，看似普通，却身负神力，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天之子，代表着救赎。

　　直到多年后，那些这般认为过的人，才知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只是他们已没有了后悔的余地，苏玄则凭一己之力，统一八国，平定乱世，建立了大越皇朝，从此，开始了自己残暴荒诞的统治生涯。

　　琞碧自小就不是个相信巧合的人，她更不会相信，有谁可以成为天之子这种话，在她看来，大越玄则皇帝的发迹，与定海灵汐的失踪脱不了干系，自打海族丢失定海灵汐之后，所有新出生的海族儿女，都没有了鱼尾，海族仿佛突然进入了新的纪元。有人认为，这是海族的进化，毕竟失去了鱼尾的海族人，仍然可以在大海中生存，仍然可以游得比最矫健的鲨鱼还快。

　　那又如何呢，谁在乎莫名消失在海皇姬圣殿的定海灵汐呢？

　　但是没有了鱼尾的海族人，当真还能算是海族人吗？

　　没有了刀剑的武士，还能算是武士吗？

　　没有了马匹的骑士，又是否还能算作是骑士呢？

　　毋庸置疑，这些年来断断续续的，一直都有人踏足各地，寻遍大海去寻找海族圣物，也不是没有人怀疑到陆族的玄则皇帝身上去，奈何对这个疑惑，始终没有结果，一是因为，他身上的那种力量，并不那么像是定海灵汐的力量，二是因为，玄则皇帝日复一日，愈加强大，哪怕是最精悍的海族战士，也难以近他的身——那又怎么样呢？这一切都不妨碍，琞碧自己去调查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浮出海面的那一刻，她见到了成百上千的陆族人抵死顽抗，坚守着属于自己的岛屿，她见到了那个踩着甲板，冲锋陷阵，为了给撤离的人争取时间而不顾一切的女人，她见到了一艘又一艘的船倾覆，视死如归的战士们，一个又一个被海水吞没，挂着大越皇朝玄则皇帝旗帜的桅杆，始终屹立不倒。

　　那一刻，她忽然想到，虽然海皇姬的丰功伟绩，后世无谁能出其左右，但海皇姬是个海族人，她也是个海族人，海皇姬能做到的事情，琞碧又有何不可呢？海神的福泽啊，光耀每一个大海中的子民！她唤来了电闪雷鸣与狂风暴雨，大越皇朝的水兵们在海上变幻莫测的天气面前，放弃了追击。那是琞碧第一次，笃信海神的神威，更是第一次，由衷感谢母亲给予自己的血脉之力。

　　“你在想什么？”

　　星燎发觉她在发呆，忍不住发问。

　　琞碧回过了神来，看了她一眼。

　　这个被她救下的女人，如今脸色仍旧有些苍白，但还是难掩骨子里的坚定气息，只有心中有笃定的信念的人，才会散发出这种气息，而她身上的气息，也绝对不只是这么简单，她是一个令人觉得安详的人，不带一点恶意的安详且坚定，她仿佛，天生就是个会使人觉得可靠的领袖者。

　　琞碧这才回话，说：“在想你呀！”

　　星燎竟有些红了脸。

　　琞碧微微笑，说：“我是说，我想起了那天遇见你时的事情。”

　　“哦……抱歉，我……”

　　她嘴上说着抱歉，又好像不知道为何抱歉，脸颊倒是很快不红了。

　　琞碧说：“你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但伤势还要养一阵子，免得以后身体落下毛病，如果你能信任我的话，可以暂时留在这里，等你完全恢复，再考虑其他的。”

　　星燎说：“我没有时间休息。”

　　她的话说的很随意，好像是想到了，便这么说了，可当她说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无法收回。

　　琞碧的表情，有一瞬间，像是在强忍笑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还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我很好、我没事、我不能停下来、我没有时间休息……你现在还没到一无所有的地步呢，你自己要是垮掉的话，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呢……”她说着话，对星燎的言辞无法苟同，却是一点嘲弄的意思都没有。

　　“抱歉……我……”星燎刚准备道歉，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打住。

　　琞碧问她：“等你伤好了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她说：“我要去位于东南浮雨港，那里有一座能够暂时避开玄则暴君荼毒的城池，叫做希城，那是除了源岛之外，反抗玄则皇帝的最大据点，倘若源岛的伙伴们、姐妹们能够顺利逃离，她们一定会去往希城，我认识那边的人，我们可以在那边，重新积聚力量。”

　　琞碧若有所思。

　　一个源岛，一个希城，这种反抗玄则皇帝暴虐统治的组织或者据点，绝不是第一个，也许希望的火种一直存在，可到底还能延续多久呢？能否将摧残了这片土地百年的暴君燃烧殆尽，也是未知。当时的琞碧并没有说出那句“我想和你一起去希城”的话来，只是她的内心深处，仿佛早就那么说过了一样，冥冥之中，她就有种强烈的感觉，她是想要和她一起，去认识这个她好奇着的世界、去见证她的一切的。

　　琞碧说：“浮雨港，连着一条人工开凿的运河，港口附近有很多你们陆族人填海所造的小岛屿，那是个恶臭熏天的地方，上百年来，陆族人不断地往这边排放废弃秽物，那里所有的小岛与岛上的城池，其实都是堆叠构架在一起的庞然垃圾，而污秽不堪，充满黑暗与死亡的浮雨港，东边就是我们的曦光之海，神陨时代之前，曾经的海神落泪之地。”

　　“那条运河……东天大运河，都是玄则皇帝的错，建造之初便是因为他的享乐消遣，他压迫陆族百姓，致使民不聊生，后来又借由这条运河，将大量的废弃物送进大海，损害海族的栖息地，这一切，并非是所有陆族人所愿！”

　　星燎有些懵，竟罕见地因为别人作下的恶，自己也感到惭愧。兴许是想到她，想到眼前的女子，也曾对浮雨港附近黑漆漆的海水深恶痛绝，忍不住心中隐痛。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又不是在指责你，当时我们也有与大越皇朝交涉，事情不了了之，大海的庞大包容了一切，只是提起这些，终究意难平，没想到，你会把那里的城池，叫做希城……希城，希望的城池吗……”

　　“没错，不管是多么渺茫的希望，对我们来说，都是举足轻重的火种。”

　　“和源岛还真是如出一辙，你们陆族人，该不会都像你一样吧……”

　　“像我一样，什么？”

　　“没有新意。”

　　琞碧的声音低低的。

　　星燎怔住，心情忽的复杂，有些轻松，欢乐，可又允许不得自己轻松，同时又有点短暂的难过与卑微，她不知道，琞碧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还是当真那般觉得。

　　她整个人，好像陷入了一场迷乱里。

　　好在，这场迷乱于她并没有持续多久。

　　她忽然问道：“你对我们……陆族人……了解的还不少……”

　　“嗯？”

　　“我还以为，你是个普通的海族女子。”

　　“我没有说过我普通，当然，我也没有说过，我不普通呀！”

　　琞碧轻轻地笑了起来。

　　星燎又一次，轻而易举的，被看不见捉不住的迷乱击伤了。